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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面试成为鸭子那一天

    文件夹侧过来是个三角形,塑面光滑,放在腿面上总觉得不踏实要往下掉。

    再知道是心理作用,杜慷还是把它塞去了轮椅后面的包里,出门前,趴在自己的膝盖上,把垃圾桶内小到只能挂一半的袋子扭了个结,留出个小孔,挂在右手小指上。

    小区有些年头了,电梯门窄得寻常人都得排个队,到他这,就必须举起垃圾袋,小心驱动,才不至于夹到手指或是误伤些什么东西。电梯里稍宽出一个按键板的距离,但也没有更多了,他只能停下来,按下一层,再面壁向里坐着,一边祈祷接下来的几层不要有人同行,一边尽量远离电梯门。

    祈祷毫无作用,数秒后,电梯一震,开门先冲进来一阵尖锐的狗叫声。

    “哟,小杜啊,”跟进来的人声窜进他的后衣领,“出去啊?”

    是楼下的阿姨,多年的老邻居了,他硬着头皮回了个嗯,开始在电梯壁模糊的反光里寻找显示面板的影子,渴求这几层楼的时间快点过去。

    右边有小小的白色影子蠕动着,低头一看,是一只小白狗,毛不知是卷还是脏,在昏暗的灯光里,又是团又是簇的,凑到垃圾袋跟前闻,看不到眼睛。

    他把袋子举高了一点,却觉有不大礼貌的好奇目光投过来,就又放了回去,任它嗅去。

    那只手,由大拇指、一个斜坡,短了一截的无名指和小指组成,伸出去活像冬天里的树叉子,仔细看,从宽而短得略显不协调的大拇指根部开始,还有树皮一样的褶子,仿佛不过是树龄尚小,才透点人血人rou的色。

    那道似有若无的目光的主人又开口了:

    “这个点去哪啊?”

    晚饭点刚过,算是个该出门的点,杜慷却瞧了一眼裹在腿上的细纹西装裤,斟酌一番才开口:

    “我呃——去转转,见个朋友。”

    “哦,见朋友好啊,哎呀,年纪大了,想见都没多少老朋友了。”

    电梯有这么慢吗?他忍不住抱怨了一句。

    白色的纸片从肩头落到腿上,电梯到底,阿姨的话连反驳的机会都没有:“我认得一老中医,给你个名片,你完了去看看,早点把腿治好了,啊。”

    “谢谢阿姨。”

    他看着那质感稍显廉价的纸片,它正歪在两腿之间,像一张胶疲了的广告单,粘不住就要掉下去。

    拿起来揣进左边口袋——这只左手倒是寻常,男子粗大的骨节绕着青筋,不精致,但能占个修长的好处——他暗暗叹了口气。

    这口气戛然而止在半途,松了手刹的下一秒,他突然被一个强大的力拽着向后滑去,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是阿姨的另一份好心:

    她抓住他背后的握把,将他从电梯里拉了出来。

    手推轮蹭着电梯门,与身体无关,却让他感受到了一阵极大的不适。

    “不用谢不用谢,走了啊。”阿姨不需要他的谢意,抱起小狗就出了单元门。金属门关得快,他也不想赶上她,原地慢慢扭那个内开锁。

    赶老旧小区翻新的潮,小区给垃圾桶都筑了巢,人脸高的金属桶,举到入口处触发感应器,才允许垃圾入内。杜慷坐着,垃圾袋举到脑袋顶,才算完成了这个任务。

    金属盖落下之前,他把那张小纸卡也丢了进去。纸轻,脱手后还向回跳了一下,很有种不舍得他的意思。

    约的车来的不迟,但非要停在马路对面,电话里废了不少口舌,司机非要从窗户里看到小区门口那个轮椅上的人影,才很是勉强地去前方掉了个头。

    “多余绕一圈。”他向杜慷抱怨道。

    杜慷顾不上理他,车座稍微高一些,他忙着把自己的腿搬上车,再回头收轮椅,撑着身体往后蹭,给自己这个外设部分腾位置,关上车门时,几乎快横躺在后座上。

    “X酒店,中心广场店哈?”司机确认了一句,开大了音响。

    小区门外的店许多都没有招牌,门面里的灯透过玻璃门,很快就被并不亮堂的路灯吞没,黄昏昏的。

    司机边开车边随着音乐晃动身子,杜慷看了一路窗外,把灯光从焦干看到盎然。

    下车时,天已透黑,抬头却不见,大厦的玻璃幕布罩着光点,一排又一排。

    X酒店的牌子立在最上面,望着它一拐弯,居然在闹市区闯进了一个安静的围院。

    灯又弱了,这回却是处心积虑的,暧昧如纱质的裙摆,逶迤在地。

    顺着平坦的路,他简直觉得划轮椅都是一种享受,不多一会,感受到一个向上的趋势,才发现已在无障碍通道的斜坡上。

    很缓的坡,却实打实把他的心垫起来了,摇摇晃晃,对即将到来的见面忐忑起来。

    门童为他撑着门,另一个别着胸牌的负责把他引至前台。

    “您好,”他同柜台后站着的女孩打过招呼,“我找……8413的女士。”

    “请您这边登记一下。”

    她绕出来,半蹲下,把那个人脸识别用的摄像头举到适合他的高度。

    酒店的电梯门,开合都几乎没有声音。四层的电梯间,垃圾桶上的白沙里一根烟头都没有,精神抖擞的插花旁,有一面全身镜,让杜慷路过了又回来。

    镜中人脸庞清瘦,套着一身西装,肩线合适,却怎么看都塌,明明昨天熨过又挂了一夜,穿上才不多会,又有皱爬了上来。

    他拽拽腰腹处的衣摆,安排整洁,又看了一眼表,才顺着指引,来到房间门口。

    敲门之前,他狠狠吞了口唾沫。

    门立马就开了,简直像是蹲守在门后一般,然而这位猎手只留给他一个匆匆的背影,连招呼都没有,就往室内跑去了。杜慷等着门在身后合上,想了半天,还是回头去挂上了防盗链。

    提心吊胆的路又多了一段,这次他已经顾不上身边经过了什么,目光跌落膝头,落在脚背,盯着皮鞋上一处不知何时蹭上的灰。

    他停下的地方是套房的客厅,正对一盏阅读灯,光线斯文,笼着桌前的人。

    女人半张脸躲在电脑后,只能看到一个紧皱的眉头和泛着蓝光的镜片,她歪着头,靠着举在耳边的手机,指甲敲着键盘的一个角。

    “那就明天。”

    她声音很冷,每个字都咬得清楚,但惜字如金,这通电话打得杜慷额角因紧张沁出的汗灰飞烟灭,才说了这么四个字。

    电话挂断,那张脸终于从电脑后钻出来,对着杜慷,开门见山:

    “半小时,改个东西。”

    “好,”他连忙点头,“我呃,我等你……”

    伴随着键盘声,他把后袋里的文件夹拿出来,摆在面前的桌上,桌子太宽了,电脑和文件夹之间,还有那么长的一段距离。

    简直像是在面试,他心里暗暗想道,把左手垫到腿下,汗印留在看不到的地方。

    也确实是在面试。他肯定了自己,旋即缓缓吸入一口气,又吐出去。

    半小时之后,他的面试官手指在回车键上跳了一下,合上了笔记本电脑。

    摘下眼镜,才看得清楚,那是一双玲珑的眼,若她是一尊塑像,工匠定得把大把时间耗在上头。

    她捏了捏鼻根,眉间的纹还没消下,又耸出一个“川”字,目光投向他面前的文件夹。

    “啊这个,”他立即撑起来,坐直了,打开文件夹,将白纸摊开在她面前,“是你要求的血检报告……昨天的。”

    她捏着纸角,看了一眼页眉上的时间和几个“阴”的结果,就扬起下巴示意他收起来。

    目光好像掠过了那只畸形的手。杜慷主动把它摆在灯下:

    “线上……有点匆忙,没有说到这里,我是车祸,这只手也受伤了,嗯……”

    他活动一下那只短而粗的拇指:“这个用的是脚趾,所以……总之,你接受不了的话我就回去。”

    她揉了一圈眼眶,再看向她时,眼神迷惑。

    “你穿的什么?”她问。

    “什么?”杜慷没料到话题的跨度,反问。

    她不说话了,去行李中摸出了一件纯白色的男士T恤,递给他。

    “干净的,换上。”

    看他一幅大脑宕机的模样,又晃了晃:

    “新的,干净的。”

    吊牌还挂在上面。他还是不接,她只好把它放在他没来得及收掉的文件夹上:

    “你这身——我不喜欢。”

    “好……”杜慷这才点了头,“我——我以为——”

    好像以为什么都不对劲,他想,索性不管了,向她借用卫生间。

    她指给了他一个方向。

    比起左腾右挪地脱下衣裤,穿上T恤的动作简单轻松到他有些感动。毕竟如果她要求些更复杂的,以他的速度,怕是衣服换好了,人已经睡了。

    不管怎样,这算是面试成功,得到了这份工作。他想着,用T恤下摆遮起为了羞耻心留在身上的内裤。

    这位女士——他知道她叫朝露,但一时不能确定自己该如何称呼——是主动找上他的,在看过他分享自己伤后康复的视频后,用礼貌又直接的语气,开出了一个他无法拒绝的价格。

    代价是今天,这里,一场云雨。

    最初或许有不解,毕竟在杜慷看来,自己经历了车祸、手术,瘫痪不治的身体称不上美观,更提供不了一般意义上的性生活质量,但对方列出了价码和要求,又用包括部分个人证件的信息证明自己,态度公允到让他以为自己是在进行一场应聘,竟然也很快答应了下来。

    当然,主要原因还是那个已经打入他账户一部分的数字。

    本着准备新项目一般的态度,杜慷做了大量的工作,把朝露找上自己这么个条件的人的原因摸得差不多清楚,带着学习新领域的精神,他尽可能详细地阅读了关于朝露这类人的资料,又去他们聚集的平台浏览许久,最终,宛如揣测领导心意一样地,翻出了多年不穿的旧西装。

    看来是失败的,他把衣裤收拾好,微叹口气。

    好在她应该并不介意自己的手——根据他的了解,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喜好,朝露找上他某种程度上或许说明不能接受不完整的肢体,何况自己的手和脚都绝对称不上好看。

    接下来就,随她吧。他拍了拍大腿,给自己鼓劲。

    那双腿从纯朴的白色棉布下伸出来,并排放着,却因为肌rou萎缩,大腿之间裂出好大一条弧形的缝隙,松垮的皮肤兜不住同样不中用的肌rou,躺在坐垫上,一滩软软的,了无生机。

    毕竟,他是真的需要钱。

    想想手术和康复的费用、未来可能需要的医疗支出、无依无靠的身世和四处碰壁的应聘,最后一点耻感也被他埋在了这间宽阔明净的卫生间有些微热的灯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