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神佛
今年你随董北山回长春的老家过年。说是老家,实际上是董北山的一个堂兄在长白山承包下来的一个旅游山庄,专做外地人生意的。因此里面全部按着东北农村的装修风格,怎么接地气怎么来。窗棂下晒粘苞米晒干辣椒,场院里有水缸水井丝瓜棚子,地窖里码着酸菜,一排排的十几米高的杨树把座座院落分开,车子开进山庄大门,没有过农村生活经验的你趴在窗口看了个目不暇接。 这是董北山第一次带女伴回老家,老家人都长了眼睛耳朵嘴巴,哪个不会把情形看得清楚,自然是隆重迎接,谨慎地安排好一切,不知提前预备了多久,连山庄原本的住宿揽客都停了,只留下十几个不放年假的服务员,二十四小时预备着。 董北山的堂哥特意给你们安排在最大的院子里,前后两进,前面方便停车住人吃饭玩牌,后面休息区则既能看电影又能泡露天温泉,不可谓不周到。 下了车,提前等候的采薇上来嘘寒问暖,冯涛停了车,一行人拥簇着你往里走。董北山拉着你的手,示意你跟着他堂嫂,叫了一声堂哥又叫了堂嫂。进了门发现小院里还盘了正经地道的火炕。 董北山的堂嫂约莫五十岁,让你上了炕头歪着,给你介绍:“小妤呀,这火炕好,在这上面睡一睡什么寒气都没了,还干净,有专门的烟道,一点儿灰都没有。”采薇也说:“嫂子,知道你跟大哥要来,这屋提前好几天就烧上炕了。” 你左右看看屋里窗明几净,与客厅用珠帘隔开,箱柜擦得一尘不染,窗下还特意摆着个脸盆架,上面放着印了喜鹊呈祥的搪瓷盆,是别有乡野淳朴天然的风味。你知道这是做民俗生意特地为取个野趣,也没有一定要娇气地睡床,反而有几分喜欢。 你笑:“堂嫂,这里让我想起我小时候去姥姥家,感觉可亲了。” 董北山的堂嫂听了你这句话,自然也欢喜,说,“你们天天在市里待着,人都待得虚了,该多出去走动走动,明儿早起,你跟着嫂子出去溜达一圈,赶赶早市儿。” 堂哥亲自切了瓜端过来:“尝尝这瓜,大棚种出来的,味儿老正了。” 董北山进屋瞧了你们一眼,也吃了两块瓜,洗了手,然后吩咐:“采薇留这陪你嫂子说会儿话,涛子开车,陪我出去一趟。”你问:“干嘛去?” 董北山摸摸你的头:“没啥事儿出去转悠转悠,你好好玩吧。”又补充:“今天晚上可能不回来,你让采薇陪着你睡。” 没想这一去黑了天也还没回来。你在炕上吃了晚饭,采薇陪着你剪两个窗花,剥几个果仁之类的。董北山的堂嫂过来给你们铺了厚褥子,又笑:“怕你们嫌硬,多铺两床,不够还有。”一指床边几个樟木箱子,“里面都是被子,今年新絮的棉花,六七斤,盖一床都热得不行。” “谢谢嫂子。”你连忙道谢,又问:“嫂子,这入了夜安不安全呀?” 堂嫂答:“挺安全的,这山庄上下都有保安。”采薇也说:“嫂子你放心,大哥他们不回来估计就是找小兄弟喝酒了,喝完就睡在村里也有可能,反正这一带他们都熟。” 你点点头。采薇把你和她的被褥都在炕上铺好,你洗了澡散着头发,不用吹,没一会儿就被烘干了。 此时此刻。董北山正在离山庄不远的村子里。 “日落西山黑了天,家家户户把门关...” “仙童我正在府洞把经念,就觉得眼前不太安然,就知道弟子烧香把我请,我才急急忙忙下了山...” “大树根深有千年,水流千遭有根源。做人要走正当间,问事要问我黄二仙...” 村头第四家是黄家,祖上是山东来的,也不知道是从第几代人起就做了请神接仙这行,到了这一代的老黄二嫂,名气传到了十里八村。“严打”以前,省里的高管亲眷接连不断来向老仙儿问事,这几年则不敢太像过去一般招摇——人说这老太太也是挣够了,眼瞅着六十的人了,在给自己攒阴德呢,怕泄露的机密太多,来日闭了眼不好跟阎王爷交代。 “当年给缦缦家里两个堂哥算过,倒是挺准。”傅煜然也这么说。董北山也就听了:“好请吗?”傅煜然说好请,这有什么不好请的,咱们该给的都给到位了。 其实就是不给又能如何?以董北山罩着东三省的身份地位,像cao持这种下九流的神棍也只有上赶着巴结的份。只是董北山做事情不喜欢强迫罢了。 但凡强迫,总是没缘。他应该一直记得这个道理的。 冯涛先到了,几个小兄弟比他来的更早,此时正百无聊赖敞开了棉袄,用小刀在砖墙缝里挑那没清的杂草。家里人只怕什么人都见过,见他们不进屋喝茶也不硬劝,只在屋檐下晒太阳逗着自家小孙女玩。 冯涛散了一圈烟,众人抽了个差不多时,董北山和傅煜然的车也停住了。冯涛扯过一个小兄弟,远远指了主人家的小女孩:“告诉家大人带着孩子上别的屋玩一会儿。” 闲杂人都打发了,冯涛亲自给大哥二哥迎进院门,带着董北山来到老仙家面前,替大哥深鞠了一躬:“老仙家,今天是我大哥问事,这是八字。”递上一张黄纸,上面蘸朱砂写了年庚填了姓名。董北山也低头合掌行了礼。 老黄二嫂年岁远不像个六十的人。如今人都会保养,六十岁的人看上去也像四五十的,可老黄二嫂却显得格外老迈。她的辫子老气而无力地搭在胸前,眼皮松松垂着,披了件棉袄在炕上盘腿朝南坐,侧面墙上供着神龛。屋里异香阵阵,董北山提起鼻子一闻能辨出来有烧的檀香,女人擦头发的桂花油甜,还有烟丝火烤的味道。 旁边一个男的大概是帮兵,他接过八字给老黄二嫂念了,又压在神龛底下。 屋里帐帷不少,还点着几根香和蜡烛。傅煜然默不作声打量,心里想到,如果消防来查的话这关铁定是过不去。坐在炕上的老黄二嫂披下花白长发,摇着头身子向后仰去,屋里人听不清她嘴里嘟囔得是什么符咒。她跟着帮兵的鼓声翻着白眼,抖得像是发了羊癫疯一般,过几十秒又猛地低头塌腰,一头蓬松如枯草的斑白长发遮在脸前。她颇有韵律地拍着腿,此时的她已经不是老黄二嫂,而是他们请来的黄二仙了。 旁边帮兵恭恭敬敬站在炕沿底下,一手持边缘磨得黝黑发亮的八角鼓,一手熟练地叩起来鼓面,弯着腰,那腰上系的带子几乎垂到了地上。 “二仙打马下山峰,叫声仙童你是听,小小婴儿未下生,她爹娘,一场竹篮打水怀抱空——” 董北山听得这句,眼皮一跳,仍然双手合十,低头不动。 “...她爹前来为问卦,问一问,这小闺女投胎转世转到哪儿,下一世,父女有情是无情,有情啥时再回转,无情何处再相逢。老仙儿你,大发慈悲显神灵,大发慈悲显神灵...” 黄二仙掐着嗓子,白眼翻飞,眼球抖动:“奈何桥前挂引铃,儿女债来还不清。投胎转世她太小,脱胎人形她不成。变个禾苗长一搾,扎在田里碧莹莹,扎在路旁笑迎风,这一世,咱们父女缘分浅,下一世,等我托生再报我爹娘对我这一份恩情...” 董北山倏忽间喉间酸涩,直顺着鼻腔酸进了眼眶。 排空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这所有看似神秘的奇诡异术都不能动摇他。但他仍然不可避免地发起抖,为他变成禾苗的女儿。 因为他并没有对仙师说过他为孩子取得那个名字,爱女董珈禾,禾苗的禾。 半年已经过去了,一切看似都恢复正常。可在某些深夜,某一场新雪后清冷的夜,他一个人站在落地窗前,手里摩挲着为女儿寻来做生肖的玉料,还是想知道,他与你的孩子现在怎么样。尽管这世间只有他一人记得刻在极乐寺牌位上受香火供奉不尽的小小三个字。 董北山这一世什么都有了,享不尽的富贵荣华,人世间的赫赫权柄,而为此需要付出的磨难,十中八九他已尝尽。现在人到中年,他只求这个女儿茁壮平安,像水田里的一株小苗,他会替她挡去一切灾厄风霜,他会给把一切现成的世界捧在她眼前,只要她平安成长,董北山就什么都不牵挂了。 可是偏偏连这个最朴素的愿望也是镜花水月的空想。 “小小禾苗功德轻,要想转世还得修行。今日一别保佑二老多福寿,家里头,大仓满来小仓平,话言话语说到这儿,帮兵牵来马缰绳,仙童看罢了事我要打马回山峰...” 唱完了,老黄二嫂往身后的垫子上倒去,那一缕神魂仙魄仿佛也适时从她身体里抽去了,旁边的子孙上来扶她喝水,她才慢慢清明起来。帮兵将那张写了八字的黄纸放在火上化了,微笑着上前:“老板在我们这儿烧一柱香吗,黄大仙儿保佑,心想事成...” 董北山摆摆手,来时夕阳微斜,现在天色已经全黑了下来。他在冰雪凛冽的屋外抽了根烟,傅煜然抽了一沓红票子塞给帮兵。几人上了车去了另一处农家乐,进屋时鱼锅排骨蘸酱菜都在桌上码齐了,烧刀子备下了五壶。 一口接一口,喝下了许多的酒,他已有很久没有这么畅快的吃饭喝酒了。他好像卸下了全部的心防,整个人都变得轻盈,尽管喝下了很多酒,他却不觉得头昏眼花,只有无尽的欣悦涌入心室。他们喝到凌晨,又在房间里长谈了很多,有过去的事,也有将来的事,直到天明。破晓总是很快的,刚子开了车去接董北山,二人坐着一辆车往山庄驶来,阳光从潇潇大路的尽头升起,将雪反射出一层辉煌的金光。 你将服务员提前打好的热水倒在了洗脸盆里,洗了脸换了厚厚的貂裘,在院子里尝到了一口新鲜微冬的空气。整个东北都在苏醒,遥远错落的白烟就是土地的呼吸。董北山的车刚好开进来。 他下车,朝台阶上的你走来,你点点他:“一晚上到哪儿去了。怎么衣服都没换?”你嗅嗅,捏起鼻子:“一股酒味儿呀。” 你以为他是去跟老朋友又喝酒了,没放在心上,拉着他的手给他指不远处的杨树:“那棵树上有个麻雀巢,我刚看见有小麻雀飞来着!有三只呢!” 你的话音落下,真的有一只小麻雀从天空掠过,嘴里衔着一株青绿的麦苗,稳稳落在你的手心里。 “董哥你看啊,这种天还有麦苗啊。”你手心捧着这种青禾惊叹,董北山眼眶湿润,纷繁思绪压在心头,想起了极乐寺主持那句,万千世界无边感应的点拨,当下了然,看破我执,苦海自渡。 董北山注视着你明媚的笑脸,你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却只得到了他沉默而情深的眼神,尽管四下无人,你却变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伸出手臂环住董北山的脖子亲吻了他一下,然后望着近在咫尺的他笑了。 他也微笑着,注视你的微笑。从此垢去明存,天地常青。 (第六卷完) 作者有话说:接下来因为第七卷是最后一卷,所以我们就不加更了,可能根据大家的热情加更番外。然后下周开始就改成周五周六周日,每天各一更。谢谢大家的支持!!!网开一面终于要迎来最后一卷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