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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五、赤裸

    

三一五、赤裸



    隔日早晨,七點。

    前一晚的節目拍攝持續到將近午夜,後台善後工作更是在凌晨才結束,忙著奔走見習的喬托·迪歐幾乎沒什麼睡眠時間,也睡得相當不安穩。當七點的鬧鐘準時響起時,他翻了個身望向窗外,繁星與月鉤高掛在夜空中,天色還很暗。

    洛伊特兄弟是早睡早起、注重生活作息的演員,弟弟沃肯約了喬托七點半一起吃早餐,他拖著疲憊的身子換過衣服,戴上假髮,給潔格蕾傳了訊息便離開房間。

    到了餐廳,他很快找到沃肯,那年紀相仿的少年掛了一副墨鏡,頭戴棒球帽,低調地坐在角落,喬托過去打了聲招呼,而沃肯明顯愣了一下。

    「喬托……?」他呆了幾秒才終於認出來,「頭髮怎麼變黑了?」

    「這是假髮,預定是艾德·阿雷爾特要戴的那一頂。」喬托向他勾起一抹笑,食指放在唇邊,「早安,雲生。」

    「噢……」想起昨天約好了要改變稱呼,沃肯回過神來,笑得靦腆,「早安,艾德。」

    時間還算早,餐廳算得上冷清,客人還只有三三兩兩。他們在自助吧取了幾盤餐食,邊聊邊回到座位。沃肯說,哥哥沃夫岡一早就去了健身房,不會一起用早餐。

    「還好雲生是巫士,全身包得緊緊的,不需要露肌rou。」沃肯一面說,一面喜孜孜地將一匙班乃迪克蛋送入口中,「為了演出黑魔騎警那種強壯的體魄,我哥練身體練得很勤。」

    「從確定角色到開拍的時間這麼短,沒問題嗎?」喬托問。

    「他上一部電影主演坎默爾大帝。」

    「噢。」喬托明白了,沃夫岡的體格是早就練起來的。他一面將水煮rou腸切成小塊,一面問,「說起來,就算沒有雲齊那麼多,艾德和雲生還是有武打橋段吧?特別是雲生,我記得用棍術的場景特別多?那部分怎麼辦?」

    「我的經紀人說會有替身,我自己肯定是沒辦法的。」沃肯苦笑著捏了捏自己軟軟的手臂,「喬……艾德你呢?也是用替身嗎?」

    「我沒聽說,不清楚。」喬托苦笑,心想劇組不會沒幫自己安排武打替身吧。

    「我越來越沒自信了,我真的能演好雲生嗎?」沃肯垂下頭來,「高冷、沉默寡言、棍術高強,還會魔法……我跟雲生根本就沒有一點像……」

    「別這樣想,你現在就是雲生。」

    喬托試著鼓勵,但這並沒有讓沃肯打起精神。

    「坦白說,我在試鏡上表現得不好……我是因為靠我哥的光環才被選上的,他試鏡雲齊那個角色,講兩句台詞就OK了。」沃肯的視線謹慎地向四周瞥了幾下,然後稍稍向前傾身,壓低聲音道,「其實,我根本懷疑他們是時程太趕又經費不夠,才會找我們當主角……」

    「確實,會找我這種完全沒有經驗的新人當主角是很奇怪。」喬托微笑,「不過這也是我們表現自己的好機會不是嗎?如果我們拿出超乎水準的表現,我們就有機會紅。」

    他的回答讓沃肯一怔,「原來……你想要紅啊……」

    「嗯。」

    「看、看不出來……」沃肯有些歉疚地搔搔臉頰,「你年紀比我小,卻那麼有野心……」

    「——因為是一生一次的機會。」喬托輕聲打斷了少年的評價,眼神很堅定,「我把我最後的時間都賭在這部戲上了。」

    沃肯望著他,愣愣地睜圓了眼。

    他唇齒微啟,卻不太敢問喬托「最後的時間」是什麼意思,或許是因為他從那雙金色眼眸中隱約察覺到了一股近似赴死的決心。他不禁想,眼前這個十七歲的高中男孩究竟背負著什麼樣的故事,讓他能從眾多試鏡人選中脫穎而出,以黑馬之姿一躍成為電影主角。

    反觀自己,雖然童年時期出演過幾部賣座家庭片,卻因為哥哥後來的星路太璀璨,長年以來都背負著「沃夫岡的弟弟」這個挾帶陰影的光環。以為自己一番喪氣話能和初出茅廬的菜鳥有所共鳴,就結果看來卻是自己把自己搞得難堪了。

    「我……」思及此,沃肯擱在桌上的手緊握成了拳頭,「我也會努力演好的……我們要紅起來給他們看,我也要……我也要把這當成一生一次的最後機會。」

    喬托平靜地望向他,微笑。

    「嗯。」他點頭,「我們一起努力。」

    「對,一起努力!」沃肯的眼裡燃起了一絲鬥志,「不如我們現在開始就用艾德和雲生的性格對話,開拍的時候讓他們看看我們有多進入狀況。」

    「我覺得是個很棒的提案。」喬托笑道,「那我現在開始要變得活潑了。」

    「好,那我就變得高冷。」沃肯深呼吸了幾次,努力試著調整心態,「高冷、高冷……就像《戒指王》裡的精靈國王一樣高冷……」

    「比那個再高冷一點。」喬托不禁失笑,「就像……」

    倏地,那個銀髮少女的名字又閃現在腦海。

    「——不好意思。」

    弱弱的少年嗓音在此時從旁響起。

    沃肯和喬托不約而同回過頭,看見桌邊站著一個矮小的少年,認出少年的瞬間,喬托瞪大眼,猛然抬頭,看見少年身旁跟著那個銀髮少女——亞萊蒂·艾凡西斯。

    差點四目相接的瞬間,喬托立即避開視線,匆匆從口袋掏出墨鏡,戴上。

    「這邊有人坐嗎?」艾思·陶森端著餐盤,小聲詢問,「到處都坐滿了。」

    「呃……噢。」沃肯轉過身,環視了餐廳一圈,不久前才略嫌冷清的餐廳,現在已經擠滿了人,自助取餐區也排了長長的隊伍,他低頭看了下錶,不知不覺已經八點了。

    他看向喬托,發現後者無聲無息地套上了兜帽。

    「呃……請坐。」沃肯硬著頭皮回答,將自己的背包從隔壁椅子上拿起,放到地上。

    「謝謝……」

    艾思靦腆地道了聲謝,緊張地拉開椅子,在沃肯旁邊坐下,放下餐盤。亞萊蒂則是走到對面,在喬托身邊的空位坐下來。

    一時之間,餐桌上陷入了靜默,喬托避著身旁亞萊蒂的目光,一句話也沒說。這數分鐘的沉默讓沃肯感到尷尬,猶豫了一下,便率先開口:

    「如果《戒指王》的精靈國王還不夠高冷,還有誰可以參考的?」

    「嗯?呃……咳咳、咳哼……!」察覺沃肯在對自己說話,喬托回過神來,快速瞥了眼座位斜對角的艾思·陶森,便清了清嗓子,努力調了一個比較高亢的嗓音,答道,「有些超級英雄電影的女性反派角也許適合哦!」

    「你……的聲音?」沃肯先是愣了一下,明白喬托已經進入「艾德·阿雷爾特」的身分,不禁笑出來,「你超快,我沒辦法。」

    「試試看嘛、試試看。」喬托向他眨了下眼睛。

    「那我……咳哼。」沃肯試著擺出一個冷漠的眼神,但不出幾秒又自己笑場。

    「怎麼了?剛剛的很好啊!」

    「我好不習慣。」沃肯笑著後仰躺上椅背,「現實中真的有人這麼不苟言笑嗎?」

    喬托在此時不著痕跡地瞥了眼身旁的亞萊蒂·艾凡西斯。

    她一點表情也沒有,安靜地切著盤中的法式吐司,冷漠、平靜,完美的不苟言笑。

    「你們在做什麼啊?」一旁,豎起耳朵偷聽對話的艾思終於忍不住發問。

    「呃……我們……」沃肯頓時覺得難以啟齒。

    「——我們要拍短片。」喬托搶在他之前先開口,不忘自己高亢又活潑的語調設定,「所以現在在揣摩短片裡角色的性格哦!」

    「好酷哦……」艾思的大眼睛睜得圓圓的,「是什麼樣的角色啊?」

    「一個很高冷……咳咳。」察覺自己語氣靦腆,沃肯清了清喉嚨,擺出一副嚴肅的姿態,冷冷地說,「一個差不多這麼高冷的角色。」

    「噗……!」艾思禁不住被逗笑,這讓沃肯尷尬地臉紅了。

    「我果然還是不適合演這種角色。」他對餐桌對面的喬托小聲說。

    「亂講,你剛剛那樣很棒啊!超棒的!」喬托對他比了個大姆指。

    「你還在艾德!」沃肯也禁不住笑了。

    喬托假裝愉快地聳了個肩,墨鏡下的視線卻不安地瞥了眼身旁的亞萊蒂。

    「艾德。」

    突然,始終沉默的少女開了口,喬托的肩膀顫了一下。

    「那是你的名字?」

    寶藍色的美麗眼眸瞟向了他,隔著黑色的鏡片,喬托有種被看穿的錯覺。

    亞萊蒂是真的沒有記憶了嗎?

    又或是,她其實早就想起一切,卻陪著自己繼續扮演陌生人?

    他想起昨晚在自己指縫間流淌的銀白髮絲,想起依靠在自己肩窩的雪白額頭,有那麼一刻,他們之間就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他們還是魔法科二年A班的喬托·迪歐和普通科二年一班的亞萊蒂·艾凡西斯,相互傾心,互訴衷情,在嘉年華舞會上共舞,以普通人的身分,成為了一對普通的男女朋友。

    但錄影結束,如夢初醒,他們再次成為了陌生人。

    喬托咬緊唇,垂下頭去,插起一塊適當大小的rou腸塞入口中,胡亂應了聲:「對啊。」

    「學姊,你認識這個人嗎?」艾思蹙眉問。

    「我們昨天在貴賓室見過他。」

    「噗……!咳、咳咳!」

    亞萊蒂的回答讓喬托一口被rou腸噎到,捂嘴彎身咳嗽。

    艾思看了被嗆得難受的黑髮男子,又看向亞萊蒂,困惑地揚起眉,「有嗎?」

    「嗯。」少女淡淡地回答,「那個坐在角落的人。」

    正彎著身的喬托瞪大雙眼——枉費他那麼用心的變裝,竟然沒有一點用!

    「啊?」倒是艾思張大了嘴,「沒有啊,根本就不同人吧?」

    亞萊蒂不解地蹙了下眉,又看了眼背對著她的喬托。

    「不同人啦!」艾思頭疼地拍了下腦袋,「昨天那個人是中年人、有八字鬍欸,講話還有怪怪的口音,絕對不是本地人啊。」

    「是這樣嗎?」

    「對啦。」艾思噘起嘴,「學姊不會認人也要有個限度吧?」

    亞萊蒂歪了下頭,半垂眼廉,「我以為是同一個人。」

    「我、咳……我可不是進得去貴賓室的貴賓。」咳完的喬托連忙直起身陪笑。

    餐桌上的三人嘻笑一陣,過去了,只有亞萊蒂依然沒有表情。喬托感到自己手心發汗,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蒙混過關。

    「你們是來度假的嗎?」沃肯似乎覺得身旁的艾思很親切,聊了起來,「你剛剛叫他學姊,所以是同一間學校的學姊和學弟嗎?你們在交往?」

    「沒、沒有啦……」艾思紅了臉,緊張地看了眼亞萊蒂,「我們還沒交往……」

    喬托眉頭輕蹙了一下,不語。

    「她好漂亮哦,很像模特兒。」沃肯微笑道,「銀色頭髮很少見。」

    「對啊……」

    艾思的表情看起來有點害羞,又有點驕傲,他們兩人一起看向亞萊蒂,少女卻沒有搭理,安靜而優雅地繼續享用盤中的食物。沃肯察覺自己被無視,有點尷尬地看回自己的盤子。

    「她、她本來就比較不愛說話啦。」察覺氣氛的僵硬,艾思陪笑道,「嗯……怎麼說,高冷,對,學姊就是比較高冷……她是我們學校的冰山女王哦。」

    「真的?哇……」沃肯意外地睜圓了眼睛,望向喬托,「銀色頭髮、高冷、不愛說話,這根本就是我們要找的最佳範本啊!」

    「對、對耶……」喬托的嘴角在抽動。

    「最佳範本的……什麼?」亞萊蒂鏘的一聲俐落切斷盤裡的魚排,冷淡地問。

    「呃……」被那股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氣場壓了下去,沃肯緊張地縮起肩膀,「就是……我要演的角色,個性和小姐有一點像。」

    「是嗎。」

    「這很棒啊。」察覺少女句點他人的氣勢滿滿,喬托立刻接話,對沃肯鼓勵道,「這樣你就有個模範可以觀察和參考了呢!」

    沃肯乾笑了一陣,心有餘悸地瞥了眼亞萊蒂,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想觀察她。

    「你們拍的短片會在電視還是網路上播嗎?」艾思睜圓了眼睛,好奇又期待地問,「你們是不是那個《星光練習生》二期的參賽者呀?」

    「不是,我們不是。」沃肯趕忙搖手否定,「短片的話……呃……」

    「只是個人興趣啦。」喬托幫忙接話,保持活潑歡快的語調,「你有看星光二期嗎?」

    「沒……我昨天本來要去看,結果好像不小心在外面睡著了……」艾思說著,不好意思地搔搔臉頰,「我明明是一期的忠實觀眾……啊、不過,昨天學姊有進去看哦,對吧?」

    「嗯。」亞萊蒂輕聲回答,轉頭望向身旁的喬托,「我坐在你旁邊。」

    她突如其來的搭話讓喬托全身一僵。

    一時之間,餐桌上眾人的視線全都集中在喬托身上。

    「呃……哈?」喬托緊握叉子,裝出不明所以的表情,「可是我昨天……沒去啊……?」

    聞言,亞萊蒂的瞳孔稍稍收縮。

    「……不是你嗎?」

    「學姊,妳是不是又認錯人了?」艾思傾身悄聲問,又接著對沃肯和喬托說,「不要介意哦,學姊其實不太會記人臉,聽說她到現在還記不住同班兩年的同學的長相。」

    「哈哈……那真的是很冰山……」沃肯尷尬地陪笑。

    「無關緊要的人,沒有必要去記。」亞萊蒂平靜地回答,將一口魚排送進口中。

    「說得也是。」喬托也笑了笑,「無關緊要的人嘛。」

    不約而同,他們兩人的胸口揪痛了一下。

    喬托難受地別開頭,亞萊蒂則慢慢放下叉子,不明白這股心痛感從何而來。她側頭看了眼身旁陌生的黑髮少年,發現對方也正偷瞄著她,但很快移開了目光。

    對面的艾思和沃肯沒察覺兩人的異狀,逕自聊起了電影角色。艾思看過許多不同類型的電影,說他最喜歡的實力派演員是沃夫岡,卻沒認出眼前的少年正是沃夫岡同為演員的弟弟,這讓沃肯的表情不著痕跡地黯淡了幾秒。

    喬托以為這場尷尬的早餐會會永遠持續下去,直到沃肯的手機率先響起。

    「是我哥。」沃肯低頭看了下手機螢幕,「我得先走了。」

    「我送你吧。」喬托立刻站起身。

    「不、不,沒關係。」沃肯看了眼喬托還有半杯的牛奶,連忙說,「我們明天再約……我是說、咳。」想起自己的角色設定,沃肯清了清喉嚨,沉下臉,「別跟來,礙事。」

    喬托露出微笑,沃肯也忍不住笑了。

    「明天見,艾德。」

    「明天見。」

    目送沃肯匆匆離開,喬托坐回座位上,看著自己半杯的牛奶。

    喝完這半杯就能走了,謝天謝地。

    他拿起杯子迅速就口,卻在此時,斜對角的艾思·陶森站起身。

    「我再去裝杯櫻桃汁,拿兩塊蛋糕。」

    喬托瞪大眼看著矮小的少年離開,險些沒被牛奶嗆著。他艱難地咳了幾聲,眼角餘光瞥向身旁的亞萊蒂,發現少女也正盯著他,他不禁繃起了肩膀,覺得渾身不自在。

    「昨天……真的不是你?」

    亞萊蒂輕聲問,喬托深吸了一口氣。

    「什麼意思?」

    「那個節目,坐在我旁邊的人。」少女淡淡地回答,「我總覺得是你。」

    「不……」喬托低下頭,「我沒去什麼節目。」

    「那個八字鬍的人也不是你?」

    喬托握著杯子的手更收緊了些,「我沒留鬍子。」

    亞萊蒂不再問話,喬托暗暗鬆了一口氣,他仰頭灌下最後半杯牛奶,放下杯子,心想終於能從這可怕的場面中逃脫,正準備起身,卻被亞萊蒂揪住了衣角。

    他詫異地回過頭,看見少女湊得很近。

    隔著薄薄的鏡片,美麗的寶藍色雙瞳正凝視著金色眼眸,他們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你……」少女輕聲問,「在傷心嗎?」

    少年的瞳孔在瞬間收縮。

    他緊咬下唇,倏地推開了她,起身狼狽地逃離了餐廳,在通往甲板的長廊上奔跑,沒有回頭,眼眶酸澀得難受。

    不管他變了多少裝、換了多少假髮、裝成什麼樣的人,都沒有用。

    在她面前——他總像是赤裸的。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