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吻

    柳明月咬了咬筷子尖。她对这种情形倒是没什么抵触，说到底她还是在爱里生长起来的孩子，这种有些亲昵的互动在她的人生中算不上特殊，甚至是有些稀松平常，柳意虽然很多时候都忙于工作，但在母女相处的时间里两人也是温情的，和朋友们之间的相处也亲近自然。

    只是谢见意这种眼神……对面的女人专注地看着她，身体微微向前倾，嘴边噙着笑意，神情似包容又似引诱——像一片虚空，人站在高处向下俯瞰的那片虚空。

    这片虚空中的一切都显得渺小，两根手指微微合起就能丈量住几千户人家的悲欢离合，它以一种静谧无声的悲悯姿态接纳所有，也许正是这种接纳的态度，才吸引得人俯瞰时怀有想要向下跳的冲动。

    柳明月牙关又紧了紧，最终启唇。

    考克斯说，虚空好像一直在召唤我们往下跳，但是只有我们自己才有决定要不要跳下去的自由。

    她情感丰富、欲求涌动的半身或许早已做出决定，只剩下冷峻的那部分还攀附在理智和秩序的高地上。

    谢见意听完点了点头，她望着面前认真等待她回答的女人，心里念头转了转。

    “新的方案是你提的？”

    “嗯……是我。”柳明月并不是无的放矢，这个建议也不是随口一提。事实上她在跟温时影提出这个想法之前就仔细想过拍摄的形式和对象，此刻跟谢见意解释，她被谢见意鼓励的态度引得多说了许多，无怪乎谢见意能够察觉。

    柳明月隐隐有些忐忑，又带着点自信与期待的表情熨得谢见意心尖发软。年龄的累加带来更多的洞察力，增长的洞察力带来一种抽离而出的视角，看得越多越觉得平常，甚至平常到无趣。柳明月是例外，每一分从柳明月身上攫取出来情绪都让她欲罢不能。她无意深入探究这种心理的来源，停留在表层的趣味因子足够美味，也足够安全。

    她生来就是如此，要掌握，要cao控。柳明月才是罪魁祸首不是吗，她包容，她接受，不得寸进尺会辜负柳明月的。

    “那你知道如果要赶上明年的三月份，我们只剩下半年多的时间了。原定的播出平台是国内三大平台之一，根据目前的消息来看那边不能接受新方案。”

    谢见意稍微正色了些，最终她一定会通过这个方案，但她不想让柳明月觉得太轻松，她要让柳明月看见她的为难，她的让步，柳明月一定要好好体谅她才是。

    “新的平台要调研洽谈，一些前期的准备也要改，投资、立项、申报送审都要重新考虑，回报率也是个问题。”谢见意补充道，“还有拍摄对象的选择，这是个好选题，立意也不错，但对于普通人来说，曝光后如果对生活有影响又要怎么处理。”

    柳明月拇指捏了捏，理想沸腾冷却后留下现实的空洞。她明白云和对这个合作感兴趣很大一部分原因出自于谢见意的个人意志，其余的影视公司能给出的条件一定不比云和。这些现实的问题属实让她有些头疼，她只是个扛摄像机的，面对这种程序性的问题就捉襟见肘了起来。

    谢见意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位置上站了起来，走到柳明月身后，右手虚虚地拢着柳明月的发顶。

    柳明月感受到左肩和头顶的重量感，突然想起一件事。

    “原来方案的拍摄对象也有你。”

    “是啊。”手底下的女人没有抗拒，甚至无意识地向后舒展了一下，这个观察让谢见意更愉悦了，“我也是女性工作者。而且，新锐导演转公司老板，还是出品方，这是一个很好的营销热点，对公司也有好处。”

    身后女人的力度逐渐加大，几乎要把柳明月摁进怀中。柳明月半推半就地顺着谢见意，她潜意识里是喜欢谢见意这种隐晦的强硬的，她一面告诫自己谢见意的爱如镜花水月，虚假得很，一面又忍不住从谢见意的行为中找寻一星半点真意的轨迹，像在楚门的世界中寻找真实。

    其实柳明月是不理解谢见意为什么不继续做导演的，谢见意的第一部电影是商业片，名不见经传的小导演，阵容也不出彩，却拿下当年国产电影票房第三。整个国内电影界都在看好谢见意，她却转头成立起了公司，舆论一片哗然，她却没有回应，连个采访也没接受。

    如果从热度的角度来看的话，这样确实不错。但是她又不甘心……

    谢见意欣赏够了柳明月的严肃样，正准备说些什么让竖着耳朵的小动物软化下来，却见这只小动物耳朵一折，有些狡黠地转头看她。

    “这只是我们的私人讨论，对吧，具体还要看正式的会议。”聪明的女人最终跳出框架，“所以你的态度是什么呢，jiejie。”她抽离出来，最终发现问题的核心。

    谢见意轻笑，她并不讨厌这种话语进程被打破的感觉，就像探戈，有进有退，有来有回才足够有趣。更何况，柳明月这种有些撒娇的姿态让她很是受用。柳明月对自己的相貌足够了解，她知道谢见意喜欢她什么样，温软、娇媚、纯净。

    “我个人可以支持这个提案。”谢见意没说柳明月的因素占了她意志的多少，她相信聪明的女人会自己懂。

    “好了，你先去洗澡吧。我来收拾，等会下来陪我看电影。”谢见意放开柳明月，转身去将盘子放进洗碗机里。

    谢见意的家是27层，又把26层买了下来，27层是日常起居的地方，电梯连接26层，柳明月下午去看了一下，发现26层有个巨大的影音室，一个健身区和一个酒储藏室。

    柳明月下来的时候谢见意还在洗澡，柳明月拢了拢睡衣领口，环视了一圈整个房间。投影幕布占据了一整面墙，房间中间摆着一张灰色的双人沙发，旁边还放着一张单人的懒人沙发。柳明月看出来谢见意应该经常下来看电影，木质的圆形茶几上还扣着一本摊开的书，笔记本也斜斜地躺在边上。她很喜欢这个影音室的布置，沙发后面的架子上摆满了各种胶片、光碟和书。

    柳明月顺手拿起那本被主人翻阅到一半的书看起来，谢见意过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女人软软地陷在单人沙发里，清浅淡然，暖光慷慨地洒在她身上，两只莹白的脚踝并在一块，被暖光一煨，细腻又莹润。谢见意喉咙一紧，将手中的毯子递给柳明月，转身去拿碟片。

    柳明月直了直身子瞧她，谢见意身量高挑纤细，手上动作时能看见肩胛骨在衣衫下耸动，腕骨清晰。柳明月抱着毯子默默地移到了中间的双人沙发上，转头问谢见意：“要看什么电影？”

    谢见意晃了晃手里的盒子，柳明月看了看，上面没什么标识，她有些疑惑，又隐隐有些猜测。

    谢见意将盒子里的碟片放进放映机中，走过来拉开毯子坐下。两人的肩头并在一块，不一样的温度从接触面传导开来，融合在一起。

    “是我的电影。”谢见意看着柳明月的眼睛，墨色氤氲，眉目撩人。

    柳明月仓皇移开眼睛，身子向外靠了靠。

    “我看过了，很好看。”好看到有些标准了。

    谢见意从鼻间哼笑了一声:“不是那个，是这两年新拍的。”

    柳明月又有些惊喜地转了过来，谢见意是个有想法的导演，上一部电影其实她反反复复看了许多遍，她虽然觉得那一部商业得过于标准，但也不可否认，整个故事的镜头叙事和逻辑线都很吸引人，她也从里面学到了很多。

    “新的？会上映吗？什么题材？怎么没听说你拍了。”

    谢见意伸手拉了拉动作间有些滑落的毛毯，不着痕迹地又拉近了些距离，现在柳明月肩头叠在她的肩上，心脏是一块敏感的肌rou，这样近的距离让两人都有些喟叹。

    “不上映，拍来自己看着玩的，你等会看就知道了。”谢见意一一回答柳明月的疑问，“好了，开始了，要专心一点。”

    电影是有些冷淡的色调，有一种现实的冷峻感，像一把沉默锋利的刃。和之前的风格完全不一样，结束时柳明月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谢见意一手给她递纸，一手顺着她后背，有些好笑地看着她，问道：“怎么样？”

    “很好，真的很好，你真的好厉害。”柳明月已经有些语无伦次，甚至蹦了几句法语出来。

    柳明月泪水盈盈地看着谢见意，哑声问：“最后女主解决那个男人有什么喻义吗，成长和进化？”

    谢见意给她倒了杯水，双手捧住柳明月的脸给她擦眼泪。柳明月哭起来显得整个人更娇了，平时的柳明月一贯是从容温雅的，此刻打破了那层温和的壳，透露出更真实，更抓人的情态。柳明月看懂她的表达也让她有一种被填上空缺的满足感。谢见意拇指摩挲柳明月的脸颊，呼吸微微重了些。

    “对。对于动物来说生命的意义是生存和繁衍，是这个时候爱是她的全部，当她抛弃性缘关系选择其他的关系，意味着社会性的完善，是人格的重生。”

    柳明月敏锐地察觉到一种似曾相识的气氛蔓延开来，谢见意捧着她脸的手指已经游移到她的后颈，领口裸露出来的皮肤也感受到谢见意鼻息拂过。一时之间她眼泪都有些流不下去了，但是她还有个问题要问。

    “那……女主和她的好朋友，最后女主为什么又亲了她。”

    虽然只是点在脸颊，但是她依旧有些不理解。

    “你知道在一个动物族群里，雌性有时候不需要雄性，她们会选择互相陪伴。女性之间的情感不来自利益与交换，有时候只是缘自一种，相同的命运。”

    谢见意的右手已经游曳扣在她的脑后，没用劲，却也定定地寸步不让。左手大拇指又一次抚上她的唇瓣，卡在唇线间，沾上了点唾液，微微濡湿着。谢见意觑着眼前柔软的唇，抬眼和柳明月对视时   柳明月被她眼底呼之欲出的邀请和欲色震得缩了一下脖子，又被后面忠实不动的守卫接住拉了回来。

    谢见意本就盛极的脸蒙上欲望更加夺人心魄，柳明月一时有些接不住这肆意挥洒的风情，阖上了眼。

    走失的视觉使得其他感官更加敏锐，谢见意鼻息从脖子上移到了她的鼻间，柳明月能感受到两人距离的逐渐缩短，最终她们的唇触到了一起。

    谢见意好像也被这种前所未有的亲密震住了一下，短暂停顿后舌尖才试探性地滑入更深层的地带。两人的舌尖触到一起，谢见意舌头滑过柳明月的舌面。这是有些磨人的吻法，不激烈，甚至是有些温吞，但是坚定又强势，逐渐掠夺她口腔中每一寸领地，打下烙印，有些霸道地不允许她退开，紧紧纠缠着她的舌头。

    湿热、黏腻。

    柳明月感觉谢见意轻吮了一下她的舌尖，她没忍住透出一丝呜咽。

    “唔……”

    谢见意微微退开了些呵出口气，这两声一前一后响起，guntang的意味灼得柳明月从耳朵向外散开一片薄红。

    两人此时已经贴得很近，谢见意一条腿跨在柳明月身上，胸前起伏的柔软挨在一块，相似的频率合在一起。

    柳明月想歪头寻找些清明的空气，又被谢见意带了回来。年长者强硬地一手扣住头，一手抓过柳明月的手摁着她向后倒。

    谢见意嘴唇又覆了过来，温热的躯体压在柳明月身上，将她锁在沙发上。

    后背接触到沙发的一瞬间，柳明月想，柳意女士想平稳安详地度过中年到老年的愿望可能要落空了。

    ———————————————写了点电影内容，感觉有点啰嗦特意放在最后面，不感兴趣的可以跳过——————————————————

    谢见意确实很好地驾驭住了这种风格。电影女主角是个叫丽秀的女人，丽秀老家在一片大山边上，小时候经常要跟着父亲进山采些山货维持生计，母亲则在家做些针线活。男人冷漠暴戾，每天对着丽秀和母亲非打即骂，丽秀的母亲是个典型的懦弱农村女人，在村里出门从来都低着头，穿着长袖，小心翼翼。男人带丽秀进山，心情好会带着她一块下山，心情不好就完全把这个瘦弱的女孩忘在脑后。

    丽秀第一次关于社会的认知来自狼群。那是她第一次被男人抛弃在山上。深夜的黑山会起薄薄的雾，雾中夹杂着土腥味和树林的气息，闻到雾中动物皮毛的腥臊味时丽秀的嗓子已经哭得嘶哑，只能发出一种气流的嗬嗬声。远处绿色的瞳光亮起时，她知道那是狼。幸而女孩瘦小体重不大，农村的女孩早就锻炼出能够光着手爬树的能力。坐在枝桠上时丽秀和一只体型格外硕大的狼对上了眼神，那双巨大的绿色眼睛幽幽地盯着她，端坐在狼群中间，直到临近清晨一声嗥叫带着狼群退去。她知道那是狼王。

    往后的日子里她经常碰见那一群狼，一个在上面，一伙在下面。

    一个人在山里已经变成能够忍受的事情，不能够忍受的是家中断裂的桌角，床边木棱缝中暗了又红的渍，还有她跟母亲诉说男人越界举动时女人黯淡眸子中迸发出来的，对她的恨，还有那双一贯伤痕累累的手在她小臂上留下的掐痕。

    那天晚上丽秀看见狼王咬死了一头向它发起挑战的狼。也是那天，那座木头和泥搭成的房子失火了，男人和女人都没能跑出来。

    长大后的丽秀在便利店里工作，一起工作的美荣是她最好的朋友。丽秀还有了一个理发的男朋友，这是两份她最宝贵的爱。直到有一天美荣悄悄把丽秀拉到便利店的仓库里，告诉丽秀那个男朋友每天都sao扰她。丽秀忘记自己是以什么表情走出那间仓库的，只记得那天回到出租屋后她拉着男朋友在床上狠狠滚了几个回合。于是第二天又无事发生。再后来美荣离职了，再后来男人也不见了。

    再碰到美荣时，她形容枯槁，面色憔悴。在丽秀的小窝两人喝着十五块五百毫升的白酒时，谈起男人无休止的纠缠时，美荣没怪丽秀。她只是喃喃说着，只是男人不是东西。丽秀看着睡倒过去的美荣，低头轻轻挨蹭了一下她的脸颊。

    一周后，男人因为喝酒过多被呕吐物噎住气道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