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陆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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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陵三月,烟波柳堤,花满枝头。 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骑着毛驴,忽闻馥郁果酒香,侧目一看,是间修得雅致却又不全似中原风情的酒肆;抬头一望,二楼的露台上缓缓走出个高挑的西域女子,她有着一头浅棕的长发,还生了一双如晴空般的湛蓝狐狸眸,只往下一撇,就叫那书生将魂都交了出去。 “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 书生一边轻唱着谪仙人的诗,一边翻下毛驴,情不自禁地迈进了酒肆大门。 这酒肆是整个扬州城最大的胡姬酒肆,专供西域琼浆,再配异域美人歌舞侍酒,富商贵人想寻个稀罕便驾临此处,呆上一天,就叫人流连忘返。 这会儿,才开门不足半个时辰,大堂里过半的桌位已经有了主。身着银铃轻纱的西域男女端着酒壶酒杯在堂间穿梭,香风酒气伴清铃,又加琵琶胡旋舞,大堂里热闹至极。 店外又来了辆装饰讲究的马车,下来两位穿红着绿的富家小姐,甫一进门,待客的西域男子即刻迎上来带两位客人上座。 其中一名小姐四下环顾,面上颇为期待地说:“听说最近新来了个金发小郎君,长得俊俏得很。” 待客的陪着笑同她致歉:“对不住,他已被早到的贵客先点去啦!两位贵客要不指名其他几位?” 另一位小姐丧气叹道:“唉,明明今日已经来得很早了!” 二楼东侧的一排雅间,因着远离大堂,歌舞声传不到这,又紧邻河边,一开窗便能尽览春色,想来此小酌一杯的人数不胜数。 胡姬推开其中一间的大门,端着三碟精致的点心和一壶果香小酒进了屋。 雅间里头有四个人,其中三人衣着艳丽,头上插着雕琢细致的珠玉簪子,额头、颊边点了花钿,一看便知是富贵出身的女子。她们中间坐着位金发浅瞳的年轻人,那年轻人看着青涩,长得倒很是出挑,加上一头耀眼的金色长卷发,即便是在胡姬酒肆,也是排得上号的美人。这乍一看雌雄莫辨,待瞧见了美人脖子上的喉结,才确认了是个西域男子——这位就是新来的当红小郎君了。 小郎君端坐在椅子上,桌上摆了本书,他拿食指一个字一个字地点着,皱着眉头、眯着眼睛去看书上写的东西,嘴里念着:“云,呃……jiejie,这、个、字、是、什、么?” 他的语调奇怪得很,像是舌头捋不直,说起官话来一字一顿的,跟牙牙学语的幼童差不了多少,真要说起来,幼童的语调估计还比他标准些。 “让我看看——”其中一位紫衣女子凑了过去,手指指在那一行上,“这个是‘腾’,这一句念‘云腾致雨’。” 小郎君在那张嘴叽叽咕咕好几下,才发出了差不多的音,试探性地念:“腾?云、腾、致、雨。” 紫衣女子点点头,将胡姬刚端上来的小点心移到他面前,夸奖道:“真聪明!来,陆咪,休息下,吃点点心。” “谢、谢、姐、姐!”陆咪,也就是陆弥,毫不客气地拿起一块点心吃了起来。 坐在另一边的粉衣女子吃了块点心,用手帕擦去自己嘴角的碎屑,问那吃得正开心的西域人:“陆咪,你今年多大了?” 陆弥把口中的东西咽下去,应道:“刚、十、九。” 粉衣女子又问:“一个人来扬州的吗?” “一、开、始、是。但、我、迷、路、了,好、像、去、巴、蜀、了……”陆弥又吃了块点心,“那、边,我、遇、到、了、好、人,他、去、扬、州,带、我、过、来。” 他一说长句子就会说得不太通顺,略有些滑稽,惹得围在她身边的女子笑个不停,其中一人接着问:“你来扬州做什么呀?” 陆弥答:“找、师、兄……汉、名,他、取、的。” 紫衣女子手里取了一把陆弥的金发,在给他编小辫,一听“汉名”,笑着问他:“哎呀,他给你取这么可爱的名字吗?” 酒肆楼下,坐在管事位置的黑发男子无端打了个喷嚏。 远远瞧着,这位看上去像是个汉人,可靠近一瞧,这位的面容还带着些西域人的影子,而那双眼则完全不似汉人了——像是白玉中嵌入了一点纯正的青碧。 他抬头,绿色的眼眸往右手边的墙一扫:那面墙挂了许许多多的木质名牌,写着今日在店内上工的人的名字。 其中一块写着“陆咪”,可下面那个“咪”字的底色比“陆”字深一些,若是细看,便能发现那个位置盖着个淡淡的“弥”字,应该是被擦去重新写上的。 陆弥的汉名是他陆平旋给取的。 取这汉名完全是因为这位师弟第一次来找陆平旋就迷了路,一直等到他要打烊了,陆弥才摸到酒肆的位置。索性就拿“迷路”倒一倒,取个“陆弥”得了。 那会儿这师弟还用西域话问他:“师兄,这名字是什么意思啊?” 陆平旋眨了眨眼,当即编了套合情合理的说辞出来:“取自‘暗尘弥散’,是夸你隐身隐得好。” 陆弥是个好糊弄的,当即点点头:“谢谢师兄!” 自己这位师弟既官话说不利索,人也看上去反应慢半拍,但皮囊生得实在讨喜。陆弥初到扬州,第一次来寻他,店内就有眼尖的客人瞧见了,问他陆弥是不是店里的人,能不能点来侍酒。 陆平旋一想,问师弟有没有兴趣干这活,没想到这位欢欢喜喜地应下来。 上工第一天,陆平旋给人挂的名牌还是“陆弥”。 一天下来,他的一位老主顾跟他说:“那位新人瞧着迷迷糊糊的,相处起来倒是可爱得很,跟你前些日子带到店里的猫差不多。” 这番评价让陆平旋想起来自己还在圣墓山时的一些往事。 陆弥家里是香料商,陆弥是家里悉心宠爱浇灌着养大的小少爷,没被养出嚣张跋扈的纨绔性子,反倒是个天真无邪好相处的小孩。陆平旋对他好,他便有事没事往自己身边贴,当小跟屁虫;陆平旋心情不好,他便凑上来用脑袋轻轻蹭——确实跟猫咪差不多。 于是,这位陆平旋师兄大笔一挥,第二天挂在墙上的陆弥名牌就变成了“陆咪”。 陆弥的官话水平实在寒碜,此前连“益州”、“扬州”都分不清楚,这会儿“陆弥”、“陆咪”更听不出有什么区别了。加之他大字不识几个,又不怎么看自己的名牌,连挂牌的名字偷偷被自己师兄改了都不知道。 人虽然呆了点,但他在胡姬酒肆里倒是游刃有余,富家小姐们似乎挺喜欢他这种的,他无意间的言行就能把人哄得娇笑连连,没几天就有人争着点他侍酒。 等到日薄西山,陆弥扫了眼外边的日晷,下楼去寻管事陆平旋。陆平旋正在对账,陆弥还没走近,他便抬起头,绿色的眼眸盯着他,用西域话问:“准备走了?” “嗯嗯。”陆弥点点头。 陆平旋起身从身后柜子的暗格里取出了好几张纸,递给陆弥:“有活了,选一个,选完就能走了。” 这几张纸上绘了人的画像,字是西域文字写的,陆弥飞快地扫了好几张,直到翻到倒数第二张,他的速度忽然慢了下来——这画像有点眼熟,好像在哪见过。 思索片刻,他才回想起来,自己前一天在唐听泉那见过一模一样的画像。 他将这张取出来,对折几下收进自己怀里,将余下几张回递给陆平旋,又从后边的柜子里取了自己的双刀,从侧门溜了出去。 唐听泉坐在侧门不远处的小铺子里等他。 他看着有些狼狈,右脸上多了几道破皮的抓痕,一手撑在长凳上,一手托着下巴,扁着嘴,脸色臭臭的,身前还摆了碗没怎么动过的酒酿圆子。 陆弥相当自然地与他坐到同一张长凳上,手掌包着唐听泉撑在长凳的那只手的手背,指头插进他的指缝,与他十指相扣,又用脸颊轻轻蹭唐听泉没伤着的左脸,小声问:“唐、听、泉,你、怎、么、了?” 西域美人金色的卷发随着他亲呢的动作,刮在唐听泉的脸上,软软的、痒痒的,将人的脸色蹭得缓和了些:“被我上峰养的破鸟抓了。” 陆弥眼珠一转,说:“我、打、它。” 唐听泉叹了口气:“别了……这事比较复杂,你别瞎掺和。” 何出岫有叮嘱他那海雕不是什么好东西,让他别招惹它。唐听泉实在闲得慌,就去同它玩,结果不知是惊到了还是惹到了那雕,它飞起来给了唐听泉一爪子,若不是唐听泉闪得快,多半得破相。 唐听泉再叹,然后伸手招呼小二取了只小碗来,将酒酿圆子分了一半,推给陆弥:“好吃的,尝尝。顺便想想晚饭吃什么,给冬霰捎点。”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