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佣)蚀心
*苗疆设,巫蛊、服饰与银饰皆为本人捏造,一切请以史料为准,祝食用愉快 *资料均来源于网上/有流血描写注意 “若是真爱,何须下蛊, 若是无爱,何必下蛊。” 他最终还是踏上前往贵州的路。时至八月,天并无夏日那般明净澄澈,反倒雾蒙蒙的,云是隔着太阳的阴丝丝的纱,大滴的泪穿过纱布,化作细细的水珠刺入大地。太阳像寡妇,用纱巾包着头。云爱太阳,太阳的眼泪淹没大地,也刺伤了云朵。 萨贝达不知自己为何走到这里。汽车的鸣笛声像车钥匙般被抛到后头。他踏过草地,枝叶如晕墨般向他扩散而来,天空是吃水的生宣,也吃人。他要被那绿色吃掉了,它们把他裹在一起,张牙舞爪的绿,生命力旺盛的绿,铺天盖地的绿,与蓝色纠缠不休的绿,在盘古开天辟地之时,蓝和绿被分开,蓝溶了天,绿生了根,前面有条河,蓝像条蛇盘在绿的膝弯上。 他思索着是否要找苗寨借住。竹林口出现了黑色的影子。他看不清他的面孔,黑油纸伞遮住眼睛,露出下半张纸白的脸。面前有条小河,心底有个声音说,挽起裤脚,提起鞋子,河没过小腿,走水路切莫当心,河底有躲不完的债。不要过来,要过来,过来。来。 他脱了鞋,挽裤腿,双脚没入水中,他尚未注意到河里扭曲的影,脚踩在松软的草上,那人飘似的却到他面前来了。 黑伞把他们笼罩在一起。 起初他只注视到他胸前闪闪发光的银饰,一只镂空蝴蝶,翅膀左右缠着两条蛇,衔着两颗绿色猫眼石,又像蝴蝶的花纹,又像眼睛。他问它,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来这里做什么? 眼睛自然不会回应。它是眼睛,它不会说话。它是无声的铃。 一只冷冰冰的手从黑色的袖口里探出,像是影子口袋里掉出的瓷具,它牢牢地套在萨贝达手上。 “你在这里。”上方传来声音。 萨贝达抬头,却撞到一片蓝里,他像一只撞到玻璃的鸟,头晕目眩,满眼是蓝天的幻象。两只盘起的蛇衔着绿珠,蛇尾挂在男人的耳朵上,一条白色的小辫从银帽下伸出,像灵巧的小蛇似的,半蜷住他的脖颈。那人的眼睛像一个冰洞,一只蝉冻死在里边,蓝色的瞳珠融流四散,连眼白都沾了点边,泛着冷漠的靛青光。但那冻死的蝉偏偏直勾勾地盯着他,一股冷意窜上他的肺。 “我不认识你。”他说,他着急地想挣脱那只手,那只手就像贴腕的银镯似的,脱不开。 “你怎么会认识我呢?你连自己都不认识了。”男人笑了,阴阴的一笑,似白纸上仅描过线的人,“我等着你呢。一直等着的。” 萨贝达只当他认错了人。他往那边林子看去,无非是层层叠叠的绿,深绿随旧绿,新绿伴浅绿,河水浅,天空深,中间是一条望不到头的小道。 “你的身上都湿了,”他盯着萨贝达的衣物,“当时我看见你在草地上,像条空气里游动的鱼,我就在想,我前面有条河,你会不会过来?你真过来了,还要脱那湿鞋,我真不习惯啊。” 萨贝达的衣服确实湿了。他抬起袖子,水珠子连着袖沿,顺着袖口滚下去。那句轻飘飘的“真不习惯……”也消失在纷杂的雨水中。 “你可以叫我约瑟夫,或者云螣。”雨水落在伞面,萨贝达听着雨声极其有穿透力的“啪嗒啪嗒”的声音,他的思绪跑到很远很远,跑到了林子之外的空白世界,水珠像只晶莹的蜗牛停在竹子上,随后它的壳掉到地上,水啪的一声碎掉了。约瑟夫停了下来,而萨贝达继续往前走,几滴雨水落到他额头上,他转头,约瑟夫拿着雨伞迟迟不动。他感到对方的脸色似乎与天色一般阴沉。 “你不过来,是等着被雨淋吗?”约瑟夫开口了。 “我可以自己走的。”他说。 “你自己走吗?”约瑟夫冷笑一声,“竹林里有蛇,他会吞了你。” 他半信半疑地走在伞下,约瑟夫又恢复了刚才的神态,“那么,我的名字叫什么呢?”他问萨贝达。 “……抱歉。”萨贝达说。 “呵呵……没事,”约瑟夫笑道。冷风穿过竹林,“相传上古时期,有个叫舜的帝王,娥皇和女英是他的妃子。舜到南方视察,死于苍梧,葬在九九嶷山下。二妃闻讯而来,悲痛万分,泪如雨下,泪珠落在竹上,便留下斑斑泪迹。娥皇和女英很想念舜帝,悲悲切切,痛不欲生,投入湘江而死。” “所以风吹过竹林的声音,说不定是娥皇女英想念舜帝而发出的悲鸣。”悲鸣?这哪是悲鸣,分明是泣血,风呜呜的,在竹笼里吹出竹韵,一珠水从约瑟夫的银帽下溜过,他险些以为是血。萨贝达的歉意油然而生,即使他想逃。约瑟夫抓住他的手,尖尖的杏仁甲扎到萨贝达的rou里去。 他痛呼一声,约瑟夫丝毫没有放手的意图,他只是慢慢把萨贝达的手引到那伞柄上,和萨贝达说这是苦竹。 “如果,”他笑着,挂着粉饰的笑,他摁着萨贝达的指尖,使甲尖划刺竹柄,“你把这竹柄划破,你瞧它会不会泣血?” “它够苦了,为什么还要泣血?”萨贝达皱眉,欲要把手抽回去,又被约瑟夫捉住:他的四指并拢在约瑟夫的五指下,像一朵莲花要吃了另一朵莲花,他觉得约瑟夫的手像丹棘,冷冷的、冰冰的,又像铁花,萨贝达感觉自己染血的手指要卷在里面。 “我够苦了,为什么你不同情我?”他突然转过身来,银饰撞得叮当响,萨贝达又不防撞到他眼睛里,他想到一句话,蓝天是湖底溺亡的尸。这话来形容约瑟夫的眼睛再适合不过。 “我不认识你。”他说。这话就是个借口。是下意识的拒绝。其实他和苦竹也认识不过一分钟。刚才他也是用这句话拒绝他的。 “哈哈。”笑声从约瑟夫的喉咙里漏出来,带着阴冷与幽怨,“你不认识我,但记得我的。‘味苦夏虫避,丛卑春鸟疑。幸近幽人屋,霜根结在兹。’” “苦竹味苦,虫子厌之。植株矮小,鸟类弃之。得幸居于幽士之所。因为某种际遇得以生存。” 约瑟夫跨过泥坑,他朝萨贝达伸出手,“来。” 萨贝达狐疑地接过他的手,约瑟夫嘴上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在把萨贝达拉过来时推了他一把,萨贝达整个人坐到泥水里去。 “真可爱。”约瑟夫被对方瞪了一眼,而他又蹲下身,那伞倾向萨贝达的脸,雨水滑落萨贝达的鼻弯,他只觉得这样子分外滑稽,“这就生气了?”他又朝他伸出手,却被对方躲了过去。萨贝达撑着地面站起,他的身子被泥浆浇了半边,活像半个小泥人,约瑟夫又装作要推他,他想躲开,却又自己跌回去,满满一身泥。 “你当真要这样回去?”约瑟夫俯视他,“他们会笑话你的,倘若我是蛇……我见了你也只会当你当作裹了糖粉的小人儿,在你背后——把你一口吞下去!”他咧开嘴,舔了舔牙尖。 “撑不死你。”萨贝达权当这话是玩笑,他的衣边滴滴答答地坠着泥滴。 “前面就到了呢。”约瑟夫指着更黑的深处,蟠结错杂,阴郁地勾成一片。 他随着约瑟夫的脚步,躲开枝叶的钩。枝叶把他的头发钩得乱蓬蓬的。 等他走到明处时,天空已变成块无法被雨水稀释的墨。他的脚底被凹出石头的形状。雨水流过瓦片,在屋檐垂下破洞的帘。 奈布凭借着水流发出的暗光辨明眼前的路,他碰到了尖尖的东西——约瑟夫的手。 “抓我啊。”黑暗中的声音笑着说。 “哼。”他只是垂头看着水流,“我更愿意相信你是水里爬出的鬼。伸出手要把我拖到水里去。” “是吗?”约瑟夫的笑声在雨水里跃动着,“无论我是什么,我都会一直在这里等你,奈布。” “我没告诉过你我的名字,”他心中一惊,脑内浮现起种种猜测,他选择了最科学的那一种,“你是不是偷了我的学生证。” “不如说是我‘借’给你的。萨贝达。奈布·萨贝达。很好听的名字,像乐器发出的沙沙声。社会关系在我们之中并不重要。萨贝达。你我之间的纽带,可能是你坠崖时握住的稻草,也可能是勒死你的吊绳。” “你会勒死我?”他差点被石头绊倒——反倒是约瑟夫抓住了他,“当然,”他往萨贝达的手心中吹气,一阵又一阵的热气,吹不去萨贝达手里的冷汗,“在我爱你爱得无法自拔时。我的头发会落在你鼻尖上。” “你对于爱比起报恩更像是索命的。你把我的手都捂冷了。”雨水描过他的手腕,在约瑟夫的手上转了一圈,他们的皮rou凉丝丝地贴在一块,严丝合缝,萨贝达可没察觉约瑟夫的手比水还要冷。 约瑟夫开了门。屋内很陈旧,一张木桌和几张椅子,雨竟没有滴到地板。里边有一股淡淡的草药气味,可萨贝达找不到任何草药的影子。 “屋内有柴火,你自己烧水,脏衣服就放到一边的木盆去。”约瑟夫把他推到另一个房间去,然后点燃油灯。他才看清约瑟夫的头饰:一条倒挂的蛇连着一只坠落的鸟,蛇咬鸟的尾巴。莨苕叶点缀整个头饰,混着几朵鸢尾。 约瑟夫在客厅,但并没有点灯。雨滴敲打窗户,萨贝达把柴丢进火里,他觉得手暖了一点。他才开始细细回味起约瑟夫那番话,感觉连未烧火的木头都在发烫。他知道约瑟夫在用那双影沉沉的眼睛盯着房间里微弱的光亮,那双眼睛是死去极乐鸟乱糟糟的羽毛活跃的斑点。等水冒起了小泡,他把水倒进大桶里。水温刚好,是他能接受的温度。 窗外的雨珠缀着窗户。萨贝达却找不到自己的衣服了。灯影有一瞬晃动。约瑟夫抱着空空的木桶,出现在他面前。 “我衣服呢?”他问。 “衣服可以给你,但你要答应留下来。”约瑟夫说。 “我光着身子回去。”萨贝达说。 “这可由不得你,”约瑟夫又笑起来,灯光染黄他半个面孔,银饰散发着黄金的色泽,他看起来像条无害的黄金蟒,却说着,“我要往木桶里撒盐、在下面点火,然后把你掐死,最后煮了吃。你下不下来。”约瑟夫手上拿着张布。 他弯着滴水的身子从桶里站起,约瑟夫把他整个人包住,露出半个头来,又抱来一套黑蓝色的衣服。“等会来二楼找我,我在房内等你。别想走,我可以听到楼下开门开窗的声音。你不会打算让我们两个今晚都睡不好吧?” 他摇头。只待一晚。萨贝达心里想。 他踩上楼梯时,才察觉到雨停了。硕大的雨珠挂在叶子上,宛若少女耳上的珍珠。明洁月光踩着水滴,裙纱挂在叶间,叶子闪闪发亮,他想起约瑟夫银饰上的花。他推开了门。 约瑟夫摘了银饰,披着一头长长的白发,他示意萨贝达坐在他旁边。 “过来,我给你梳头。”银梳在他手中发出叮当响声,喇叭状的银筒相互碰撞,梳面三只鸟,梳背十一朵银花,头发被拢在他掌上,梳齿没过棕发,约瑟夫的手指在他发间穿梭,摩挲萨贝达的头皮,他太累了,顺着约瑟夫的动作躺在对方的膝盖上,月光如流水,水色梳进他的头发里。细齿浅浅啃啮后颈,约瑟夫躬身,那缕头发盘蜷在萨贝达的鼻尖上,他舔那双半睁半合的眼睛,宛如翠凤蝶扑闪着翅膀惊掠绿色的湖,安心睡吧。萨贝达只会当作梦里有雨水滴进他的眼睛里。 “萨贝达,我们是两弯尖尖的月亮,相互拥抱一弯会刺伤另一弯。你在天上,我在水面,我永远看着你。你是月弯,也是扎人的糖果,零零星星的你落进我guntang的胃酸里,在我怀里,你永远是星星。萨贝达,我的父亲是法国人,我的母亲是苗女,我的父亲抛下母亲,我的母亲将他蛊杀。因为同心蛊的副作用,我的母亲不久后也离开人世。她没告诉我的姓,她只告诉了我的名。我由族人扶养长大。他们只叫我‘云螣’。”风把他的絮语吹散了。 萨贝达醒来时已是午后,明净透亮的天,淡蓝色的,泛着太阳的光。那层墨色消失得无影无迹,也许是脱落到水里去了。这是他如此怕水的原因。水永远是深黑的、令人恐惧的,水底有食人的影子,水会把他一口吞下。 他梦见有条蛇缠着他,冰凉的舌头舔他的眼睛,分叉的舌头拨他层层睫毛,蛇说他想吃他的眼睛。萨贝达挣扎着想要醒来,这梦境与雨夜一般粘稠潮湿。他醒来时头发汗湿一片,约瑟夫坐在他身边,盯着他的眼睛。 “你醒了?我们去摘蓝莓吧。”他盯着他的眼睛笑。他像是失了半个魂,一双眼睛惊惶地望着约瑟夫。 他又拿出那把银梳,细细在他棕发上划过。约瑟夫把两只飞鸟别在他耳朵上。 “这是你自己打的耳洞?”约瑟夫问。 “出生便有的。”他心不在焉地盯着窗外。约瑟夫哼笑着。 颈饰被套进他脖颈上。萨贝达在一瞬间感受到窒息——一副小巧的颈饰,一双白色的手环着,指甲尖长,像是要把他掐死! 约瑟夫的手放在他肩膀上,他已分不清哪个是他的手。两条蛇的嘴停在蝴蝶的翅膀上,周围点缀着莨苕叶,和约瑟夫一模一样的花纹,下方垂着几个长命锁。这样的银饰挂在他胸前。但他认为约瑟夫没那么好心。 沉甸甸的头饰,一只巨大的孔雀,雀羽上的圆点斑纹被颜料涂蓝,像很多只蓝眼睛睁着闭着。几只鸟儿衔着莨苕叶,停在杜鹃上。他以为他会不习惯这沉甸甸的银饰,“你的头发太短了,”约瑟夫在他耳边说,“再留些日子。它就长了。”他的两只手被套上两个银环子,一条蛇把两圈银丝缠起,吐出分叉的舌头。 “我最终还是要回去的。”他说。 “回去吗?”约瑟夫笑道,“可是你现在不是已经回来了吗?” “回哪儿?”他问。 “这里就是你的家啊。萨贝达。”镜子里,约瑟夫的手环上他的脖颈。 他随约瑟夫走在路上,雨水为叶染上了一层新绿,他发现所谓“苗寨”不过是个荒村,一条小路旁分布着几个木房,其余的都是树、草与天空。 “这里只有你一个人吗?”他问。 “不。不是的。”约瑟夫微笑,“以前这里有很多人。但他们都搬走了。” 奈布听到一阵欢笑,泼墨似的苗女们成群穿过木桥。等他再定睛一看时,她们消失了。桥上只剩一个人,他有一头长长的棕发,身上的银饰与奈布身上的大不相同。他们穿得一模一样。那人掉下去了,直直地坠入水里去。 萨贝达捂着嘴,感到一阵窒息。他看向水里,里面却没有了人。约瑟夫的手搭在他肩膀上,“我们去摘葡萄。”刚才说的是蓝莓。 一间小屋的窗内的老人发出一阵叹息,在约瑟夫瞪了他一眼后,将窗户锁紧。 他领他来到蓝莓树下。枝头上缠满密密麻麻的红线,从一头到另一头,从一根到另一根。约瑟夫从叶子里摘下一捧蓝莓。它们滚到约瑟夫手心上,像一堆骨碌碌的眼珠。 “蓝莓外包裹的白霜,是果粉,也是果糖。”约瑟夫说,“它很甜吗?”萨贝达问,“当然,”约瑟夫突然凑近,他的睫毛几乎要扎到萨贝达的眼睛里去,萨贝达愣住了,只是怔怔地看着他,“你可以试试。就是现在。”约瑟夫轻声笑道,气息的波纹涌进萨贝达的呼吸里,一波接着一波。萨贝达的气管像开了花,他的肺是一丛粉粉的小桃林。 “吃。”约瑟夫捏着一颗蓝莓,推进他嘴里,几乎是自然而然的,而萨贝达显得有点窘迫,他不得已张开了嘴,又怕自己的牙齿碰到他,所以伸出舌头,接住约瑟夫的果子,对方却像有意逗弄他一般,指尖往里推了推,点到他舌心上。 他又给他塞了一颗蓝莓,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萨贝达的腮帮子鼓鼓的,他却皱起了脸——酸汁几乎在腐蚀他的牙齿和舌头,深紫色染上嘴唇。 约瑟夫舔了舔自己的手指,萨贝达不解地看着他,约瑟夫说他在品尝蓝莓上的糖霜。“你想不想品尝我眼睛上的颜色?”约瑟夫问道。 他点点头。约瑟夫却抓住他的手。舌头掀开萨贝达的眼皮,湿漉漉且柔软的东西浅浅触了下萨贝达的眼睛表面,在他的下眼皮处游走,眼角挤出泪水,被舌尖勾去。 “你的眼睛是湖水,里面却是海水的味道。你曾说过的,我的眼睛是你想象中的海。你的眼泪这么咸是因为里面映着我的眼睛吗?” “你的眼睛像蓝莓,裹着一层迷雾似的果粉,”萨贝达回答,“我感觉里面是酸涩的、甚至还带有一点苦味。你到底在看着谁?我并不记得你,约瑟夫。我们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是个……很长的故事。你去二楼,角落有个蛊壶,你看完了,就来蓝莓树下找我。反正……你也回不去了。”约瑟夫隐于树后,树遮住他半张脸。 他沿着小路回去,河边有个苗女,赤足泡着河水,她的头发乱糟糟地编成辫子,她指着他呵呵笑,她说,死人活了。他只把她当作疯子。她却一直望着他笑,哈哈哈,哈哈哈,死人活了。 约瑟夫的房间二楼角落确实封着蛊罐,他打开盖子,里面一股杜鹃的涩味,闻起来像未熟的柑橘。一条蓝眼白蛇缠上他的手,咬在他小指上。他的记忆被带到很远很远。 时至八月,约瑟夫最终踏上前往贵州的路,还有克劳德。天空像裹着棉花的灰色纱网,雨水不断从里渗出。克劳德在他身后咳嗽,纸上是带血丝的痰。 “……我会找人治好你,这个寨子有苗医。”约瑟夫对他说,“你不会有事的。”克劳德只是对他笑笑,随后闭了眼睛,平稳的呼吸声在车内响起。医生说过,得这病的人嗜睡。约瑟夫不安地看了他一眼,确认他在睡觉后停了车。 车外细雨绵绵,带着太阳的余温。他却觉得太阳异常冰冷,像刀剑上泛着的光。土地冒着热气,约瑟夫感到一种走投无路的窒息感。 一抹黑色的身影出现在竹林外。青年背着药筐,一束棕发穿过银饰,温顺地垂在耳旁。约瑟夫走到他身前,问他寨子里是否有苗医。 青年偏着脑袋思考了一会,似乎在努力理解他的话。“有,”他点点头,“你得带着病人。” 约瑟夫背着克劳德,随他往丛林里走去。青年身上的银饰在竹林里清脆地回响,仿佛是怕约瑟夫找不到前方的路。 他把他领到房子前,一个小木楼,房上覆盖着灰瓦片,青年让他把克劳德安置在床上。随后出了屋,约瑟夫似乎听到了老人和青年的争吵,老人语气激烈,而青年语气平淡,之后是长久的沉默,传来门被合上的声音。 约瑟夫不喜欢宁静。宁静带着死亡的气息。克劳德在床上沉沉睡着,死亡的阴影渐渐湮没那张年轻的苍白面孔。约瑟夫不安地往门缝里窥探,萨贝达在房内走来走去,最后背起了药筐。 “你要和我去采药吗?”青年也不开门,在门口问道。 约瑟夫开了门。他才发现青年耳旁挂着两只银壁虎。银帽上的一朵莲花旁是两只对称的蝎子,周围装点着各色花朵,约瑟夫认出了夹竹桃、百合、铃兰和垂下来的那一串紫藤。令他惊讶的是那对绿眼,像某种清新的毒药,是毒芹汁,喝下去甜甜的。 他点点头。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我弟弟的病还有救吗?”走到小溪时,他突然发问。 那人回过头看了他一眼,水没过足踝,他发现他没有穿鞋——每边脚都缠着两条银丝,一只雀点缀在上方,鸟喙直指其踝骨,鸟尾坠下一串倒三角的枫叶。 “你为什么要带他来?”男子问道,在石头上留下一个湿漉漉的脚印。 “医生说,他治不好了,”他声音艰涩,“但我认为还有希望,只要他活着,就会有希望的。” 青年回过头困惑地看了他一眼,他似乎没见过这样的外地人,眼睛亮了起来,随后又偏过头去,默默地说一声,“会治好的。” 不过是一句安慰性质的话。但他看见约瑟夫明显高兴了起来。他也笑了。青年只感觉奇怪,他从没见过这种颜色眼睛的人,在他出现时,自己的情绪反被他牵引住了。 一路上约瑟夫与他说了很多话,聊到了很多东西,法国的点心、巴黎的风景、葡萄酒、马车和革命,在约瑟夫滔滔不绝时,青年问了他一句话—— “法国是什么?” 这句话把约瑟夫问住了。对啊,法国是什么?是司汤达、巴尔扎克,是多变而不稳定的政体、是“巴黎式样”、是葡萄酒、是薰衣草、是香水还是鹅肝酱呢? “法国是一场马车旅行。”约瑟夫回答。 青年点点头,虽然他没听懂,但也不会多问。他们一路沉默到深林。他拔了几棵草药丢到药筐里。银饰的叮当声和草药被丢进筐里的咚咚声构成了和谐的曲目。约瑟夫在一旁观察着他,青年像太阳神的子女。 “你知道天地是怎么产生的吗?”走回原路时,青年突然发问。 “我很乐意听听你们这边的传说。”约瑟夫笑了一声。 “天地最初只是摇摇晃晃的一潭泥水,菠媸用九天的时间造了九层天,佑聪用十二天的时间造了地,天罩不住大地,竺妞派了雷鲁和朱幕去帮忙,四位神每人抓着天地的一个角,把天盖到大地上,地被天弄得皱巴巴的,凸起来的地方是山川,凹下去的是河流。”水花拍打着青年踝骨上的小鸟,鸟在浪水里嬉戏。 “这像一个‘盖被子’的故事。”约瑟夫说道。 青年点头微笑,不可置否。约瑟夫和他出了竹林。 “你叫什么名字。”约瑟夫忽然问他。 “名字?”他轻笑一声,似乎对此感到不解,“我的族人才有名字。如果你乐意,你可以叫我——‘鸩’。但他们通常不会这么叫我,他们叫我巫蛊师。村长则称呼我为——‘你’。” “你没有名字?”约瑟夫对他起了兴趣,他感觉青年好像某个特殊的物品,被忌讳着、被敬仰着,任何美丽的东西都应有自己的姓名,在法国每一样艺术品都有自己的名字。 “没有。”青年摇摇头,“族人认为我天生不该有姓名,我应是某种象征。” “假如我给你名字呢?”如果青年有了名字,那他会不会不再是一个象征物?而是一个活生生的、富有血rou和情感跳脱的人类?青年的眼睛像那潭无波的碧湖,在光阴暗处,永远静静地流动着。约瑟夫像一个作者,但又不像一个作者,是他先在青年身上签了名字,青年才会变成他的作品。他创造的是第二个青年。 “真是个特殊的礼物。”他说道。 “你叫萨贝达,是沙滩上留下的海螺,海螺里有浪潮和沙子拍打的沙沙声。你是湖,也是海,是蓝天,亦是碧水,也叫湖。”约瑟夫一边说着,一边看着萨贝达的眼睛。 “海?什么是海。”他像是接受了这个名字。但萨贝达显然更期待别的东西。 “你看我的眼睛。蓝的,是海的颜色。”萨贝达尚未觉得他们靠得太近,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约瑟夫的眼睛,以至于他撞到他的鼻尖上。 “海里有什么?”他困惑地歪着头,他只在约瑟夫的眼睛里看到了他自己。 “你觉得有什么呢?”约瑟夫深深凝视着他。 “海里有飞鸟、有金银花、有树和蜈蚣吗?”他问。 约瑟夫嗤的一声笑了,他只觉得他可爱。因此他说:“海里有湖,还有你。你的面孔倒映在我眼睛上。” 他看起来略显失落。或许是因为海中没有飞鸟。“你愿意和我离开吗?在我弟弟病治好后。” 萨贝达眨了眨眼,似乎在思考这句话是不是玩笑,“不,我不能离开,”他轻描淡写,“从生到死,我会永远在这里。这是他们的意愿。” 约瑟夫并不意外他的回答。毕竟他们刚认识,不是么? “你会巫蛊吗?”约瑟夫接着问。 “巫蛊?古时候巫医不分家。是毒是药,不过是在份量之间。”萨贝达推开门,“我该去煎药了,或许有机会你可以教我‘萨贝达’怎么写。” 萨贝达在楼下煎药,约瑟夫走上楼看克劳德。 克劳德仍在沉睡,约瑟夫摸他的手,是温的。他很高兴任何事情都有了好转的迹象。 “很抱歉这时打扰了你,”他说,“但我遇见了‘他’。他像个没有姓名的美梦,我擅自用笔为他写下名字。我叫他‘萨贝达’。他是真实存在的,我予他名字,像创造了他一部分人性。你会不会觉得我很自私呢?我这人就是这样,看见美丽的事物就想占有。你是怎么觉得呢?克劳德。我认为你会说,‘既然喜欢他就该放他自由。’我太了解你了。我认为看到他时,‘放弃’这个词就会被你抛在脑后。他太神秘,太绮丽,像峡谷里扑闪着翅膀的银绿色的蝴蝶,他停留在你的指尖上,你为他起了个名字。但这还不够,我希望他永远为我的视线停留。如果不能……”他突然笑起来,“那我也要把半边蝴蝶翅膀带回去。” 门被轻轻敲响,约瑟夫开了门。萨贝达把药碗递给他。“等他清醒时,把这个喂给他。” “你手上的是什么?”他问。 萨贝达看着自己手上的银镯,同心结上有个动物,“这是蟾蜍,”他说,“隔壁给你准备了房间。半夜我会来照看他,这点你不用担心。” 房内。老人皱着眉头看着他。 在这里,他什么也不是。他只是青年,他是鸩。一个被寄托希望与绝望的生灵。 “你最后还是把他带回来了。”老人说。 “他弟弟快死了。”他说道。 “他是你命里的劫。是情劫,也是死劫。我们当初把你扶养在身边,是希望能助你躲过这个劫。我们不让你出寨,是为的不让你与他接触。可你今天外出采药,还是遇见了他。这是命中注定的……” “死劫?死又是什么样的?”他不解地微笑,“既然每个人都要经历死,我又何必害怕死呢?” “唉……”老人发出一声重重的叹息,“那你想好该怎么做了吗?” “我只愿意相信现在。往事和未来于我来说都太遥远。”青年说道。 夜间。他悄悄开了房门。克劳德坐着床上,身旁放着已经空了的药碗。他忽然发觉克劳德和约瑟夫有个相似的地方,在见到人第一眼时就会仔细地打量对方。 “终于见到你了。”他对他微笑,“可以靠过来点吗?我有点近视。” 萨贝达靠近着他坐着,而他却捧起他的脑袋来,甚至撑开他的眼皮去看他的眼睛。“我似乎明白约瑟夫为什么会喜欢你了。你很无害,眼睛如春日里融化湖水一般,很冷,太阳在此留下了韵脚。” 借着烛光,萨贝达得以看清克劳德的面孔,他的瞳色比约瑟夫的要淡,病痛在这双眼睛里留下冷漠的底色。克劳德笑了起来,连脊柱都在打颤,萨贝达能清晰地看见衬衫勒出他的背骨。 “你看见了什么呢?萨贝达先生。”他不能过快地说话,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每个字都带着点气。 “你的背好像要长出鸟类的翅膀。”他对他说。 “医生总是对我说,我就要死了的,只是我哥哥一直吊着我这条命,我们并不是一对连在一起的器官。一个死了,另一个还能活。一个腐烂,另一个还能接着生长。”克劳德轻声说道。他看着萨贝达身上的银饰,“你的身上是不是有五毒?”他问。 “只有蝎子、蟾蜍和壁虎。”萨贝达回答。 “那么蛇和蜈蚣呢?”克劳德发问。 “……蜈蚣,是我心口的胎记。这也不是什么秘密。我降生时,全族人都在看着。他们希望我是个女孩,但很遗憾,我是个男性。因为我的胸口有条蜈蚣的印记,他们就私自同意了我作为下一任巫蛊师。代价是永不得出寨子。母亲?每一代巫蛊师的母亲都要用自己的血喂养孩子。孩子何尝不是她们的蛊苗?我的母亲把血喂给了我,我睁眼时她已经是一具干瘪的尸体。” “为什么你对我说这些?”克劳德看着他笑。 “……因为你准备死了。我这些药再好,也留不住你的命。”他淡淡说道。 “你和我哥哥说,我会好起来的。你不觉得他会恨你吗?”克劳德的话也轻飘飘的,他听着嗓音在他空而干瘪的身体里回响。 “……恨是什么?没人和我说过这些。”萨贝达迷茫地看着他。克劳德捂着肚子发笑,直到咳出了血,萨贝达替他擦着嘴角。 “爱和恨都是人类的本能。于心而生,二者既可以相生相伴,亦可以你死我活。可以一个替换另一个,也可以一个取代另一个。”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克劳德又笑了,萨贝达不知他为什么总在笑。“五毒,蝎子、蟾蜍、蜈蚣、壁虎与蛇。蛇不久后也会出现了。” 烛火在他的眼里跳动着。“我也替你想了个名字,奈布。你以后叫奈布·萨贝达。我的哥哥予你姓,而我送你名。在你遇到蛇那时,你完整了。他会教给你恨。你会变成一个完整的人。” “明晚可以再来看我吗?我喜欢你的眼睛,就像我爸爸放在橱柜里的糖果一样。” 萨贝达点点头,合上了门。 约瑟夫看见萨贝达时,他又在煎药,他身上熏着一股淡淡的药味。“煎完药后你愿意陪我出去转转吗?”约瑟夫问道,“克劳德说他想一个人待着。” 萨贝达望着柴上的火,点了点头。 约瑟夫拉着他,他们走到一个葡萄架下。 “他说他想回法国。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这是今早约瑟夫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他在哽咽着。 萨贝达不解地望着他,他在想这件事和这个寨里任何事物的关联。是啊,克劳德快要死了。很快就会变成空中的飞鸟,飞到那海里去。萨贝达若有所思地看向天空,他好奇人死后都会去哪里。母亲也在天上么?人死后都会往天里去么? “我治不好他。就算现在能治好,也不会活很久。”他最终说了实话。 萨贝达很难形容约瑟夫的表情,像是割裂了一般,在明与暗之间,被光线切开了。他的舌尖尝到了淡淡苦涩的味道,他似乎明白了克劳德所说的恨是什么意思。爱和恨一样,都如蛊毒一般,皮rou到心脏都痛痒起来。他摸着自己的肋骨,感受心脏因悲鸣而出的颤抖。 “你骗我。”约瑟夫说道。这声音极轻,却像针一样锋利。“你能和我去看看他吗?” 推开房门后。克劳德已不在那里。“他已经死了。就在今早上。我让村民把他抬走,抬到一个……靠近我们的地方。” 他几乎喘不过气,约瑟夫掐着他喉咙,“我知道了这东西的新用途……你的村民害怕你,特地用这东西限制你的行动。鸟喙会割伤你的踝骨,在你的足下留下血迹。”约瑟夫把尖嘴的鸟转到他的脚面,让它们深啄他的骨rou,他捂着萨贝达的嘴,他发出“呜呜”的声音。 “没人会来这里。”约瑟夫淡淡说道,“除了村长。但他今天不在这里。”他用布条封萨贝达的嘴,把他的手绑在书柜腿上。约瑟夫坐在他身边,“我们见面时你在采草,你的指尖陷入土里,你束起的棕发安静地垂在你颊边,你的嘴缝着白色的线,我好奇你会不会说话。你身上的银饰叮当响,你看向我,那双漂亮的眼睛像绿裙边翠蛱蝶一般,黑眼珠挨着绿瞳边,躲在细长银枝下。你蜜棕色的指头染了一层土色。那时的我已顾不上其他,你在前面给我带路。我好爱你啊,”约瑟夫疲累地笑着,“我死了也不用担心一个人下地狱。” 他拿出一个虫蛊。萨贝达看见里面的蜈蚣。他不安地挣扎着,“我知道你会养虫蛊,”约瑟夫对他说,“你会用自己的血去喂养它。假如它泡在你的血里。它会怎样躁动不安呢?”他在萨贝达手腕上割开一道伤口,蜈蚣钻了进去。萨贝达的脚比以往更不安地蹭着地面,似乎在缓解疼痛。约瑟夫剪了他嘴上的布条,血从他的唇角流出来。 “对。”约瑟夫笑了,“我们的时间太短,”他佯装叹息摇头,走到他身旁,“可以无所克制地爱、毫无顾忌地爱……”他趴在萨贝达肚子上,对方因为腹痛蜷着身子,约瑟夫歪头靠着他小腹,“所以你爱我吗?萨贝达。”他的指尖蘸上萨贝达唇上的血,停在眼前细细观察,那抹血在发光,那么鲜、那么亮,就像他和萨贝达的爱情!很快因为暴露在氧气中而变质发黑! 他望着他的眼睛。萨贝达的眼睛还是这么透亮,像露水里的碧珠,他怜爱地舔了舔对方的眼泪。萨贝达的眼睛颤抖着、恐惧着,他痛得几乎说不出话。约瑟夫吻他的眼睛、他的鼻尖、他的头发,再到他的嘴唇。 他握着萨贝达冰冷的指尖,问道,“还会再见吗?萨贝达。我们的时间是这么短。”奈布·萨贝达。像两条响尾蛇缠绞在一起的声音。像约瑟夫把嘴贴在他胸口上所呼唤的名字——奈布·萨贝达。他的身体在他这里重获新生。 约瑟夫用红绳系在蜈蚣腿上,那条蜈蚣刚被他从萨贝达的心口里挖出来。最后一幕是白墙上的人影举着一只蜷缩的蜈蚣,把它放进喉咙里去。 他醒了。指上还缠着那条白蛇。萨贝达慢慢地走到蓝莓树下的水边,对着水面露出浅笑。那一绺长发垂在他右肩,一切仿佛又回到从前,他问水底的人为何不走,约瑟夫说他在等着他。萨贝达的指尖触过水面,自己的倒影与某人的影交错重叠,他唱道: “ghab ceid dul niul ghab ceid det hlod(小小青柴丫,小小竹柴枝) ghab ceid dul niul vangl zot qid(生柴要用松明子) daib niux bangl yel vangs sat ed(姑娘单身要找伴) daib khab bangl yel vangs sat ed(小伙单身要找伴)” 咚。水面泛起波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