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路已远
进了驻扎之地,丘神纪翻身下马,将马匹交由专门的士兵迁走,又将陈拾王七交由朗百灵看守,并私下嘱咐将此二人伴,作寻常士兵于营中藏匿起来,他要先审问那团成一团说胡话的大理寺少卿。 朗百灵领命而去,方走出几步,便又听紫发将军唤道:“等等,”她停下脚步,听将军交代道,“沏碗蜜水来,将这帐周围看守换一下,由金吾卫来,再找人加强巡视特别是夜间巡视,把点子挖出来。” “是。”虽这是何意,但朗百灵从不会质疑丘神纪的话。 待蜜水到了,大帐周围换了岗,丘神纪方看向那依旧睡着的白色毛团。 很难想象,那个天水郡王是会说梦话的人,他将头盔卸下放到一边,理了理长发,又将这只会讲人言的猫抱在怀中,轻声试探道:“今日有樱桃酥酪,小郡公可要吃?” 猫在怀里拱了拱,迷迷糊糊道:“要……” 呵,原来如此,怪不得,丘神纪心想,如此一来之前种种便说得通了,只是不知这兄弟二人为何要调换身份,他凑近白猫耳廓,“小郡公,郡王大人要回来了,课业可都做完了?” 一对猫耳“扑棱棱”一抖,搔过他的颈部,明黄的眼睛瞬间圆睁,直起身子张皇望向四周。 可眼前哪有天水郡王,这都不是郡王府! 李包僵硬地扭过头,顺着视线直望过去,是一套精密银鳞甲,胸前垂着一缕他小时候常把玩的紫发,顺着这缕发往上,便是丘神纪玩味的笑:“小郡公就没有什么要同在下说的吗?” 李包:…… 李包:咪。 现在装无辜小猫咪已经来不及了,他只好将那日的遇刺事件又同丘神纪说了一遍,将自己是如何变作这般模样,如何沦为逃犯和这一路的经过的和盘托出,说完便如做错事一般垂下头,悄声问“我是又做错什么了吗?” 丘神纪从前也暗中查过那日的事情,但万没想到其中竟是这般曲折离奇,当真是吊诡,只是如此一来,有些事他倒是明朗了些,“小郡公莫哭,”他拥住泫然欲泣的猫,轻抚着那绒绒的毛,“方才所言还有些不明之处,小郡公能和属下讲下吗?” 怀中猫儿抽了抽气,动了动脑袋。 “小郡公平日用的药,可是出自太平观?” 李包点了点头。 “小郡公此行可是打算回京面见圣上?” “嗯。”怀中传来闷闷一声。 “那面见圣上之后,小郡公又要怎么说呢?” “自然是讲明实情,处置来俊臣,还大理寺一个公道。” 果真如此,丘神纪心想,“小郡公,恕我直言,”他停下手,“只是如此,陛下不会凭这一面之词处置来俊臣的,更不会因此宽恕大理寺一众。”怀中猫猛地直起身子,硕大的眼中布满震惊,映出丘神纪冷冰冰的一张脸。 但是丘神纪并不在意:“如您刚才所说,大理寺如今是来俊臣陷害以至您被迫成为逃犯,偏巧您此时突然想起四年前一直想不起来的旧事,说来俊臣是杀害国师的凶手,陛下会怎么想?” 诬告,李包立马便想到了,“可,可是,那日确实是来俊臣啊,那个刺客也是他安排的……” “那么,那个刺客人呢?” “在伏虎山……” “这便是了,口说无凭,陛下焉会信?” “那、那,”李包一时无法,眼角都急出泪来,“那当真便没有法子了吗?” “法子自是有,”丘神纪伸过手,用拇指拂去眼角泪珠,“那黑罗刹的弟弟,同他一母同胞,长得别无二致,小郡公大可将他捆去以为黑罗刹本人,届时只消说从前大理寺人员卷宗被毁无从查证,教他浑水摸鱼来了个灯下黑,后又行刺皇上,被察觉趁夜出逃,您发现后便星夜追踪抓捕,终于将他擒获,又在他寨中见到那日的刺客,方想起当时种种。如此虽说大理寺失察治罪仍在,但勾结叛党的罪名便可洗清,之后再说国师遇刺一事,也更能取信于皇上。” “至于其他人,便说您只身一人,实在对付不了那寨中近百人,只好擒了贼首回来。” 李包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话:“丘神纪,”他唤着这个人的名字,却觉得眼前人如此陌生,“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你这是诬告,是构陷,你这么做,和来俊臣有什么区别!” 他不明白这个人是怎么如此迅速地构思出这么一套完整的流程的,甚至连说辞都替他准备好了,更不明白他是怎么这么平静地同他讲出来的。 那个教他护他救他的人,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陈拾和王七人呢!你把他们怎么了!” “小郡公放心,我已命人将他们先安置在了军营中,”丘神纪竖起根手指立于唇前,“且小声些,这军中不全是我的人。” 李包这才察觉自己刚才的不妥之处,只是怒气未消不好认错,愤愤地将头扭向一边。 丘神纪叹了口气:“小郡公,您若觉得刚才的法子不妥,那便不用,只是回神都一事,万要小心,非是丘某小人,而是此事牵扯甚广,非寻常之案件,所决定之关键,不在言辞证物,而是在上意。” “上意?若事事由一人之意而定,那要国法何用?” “那小郡公之前的想法,不是依着您一人之意?”丘神纪道,“小郡公,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民,这世上本就无绝对的公平,更无绝对的称心如意;来俊臣能如此得势便是因为这点,他不求名只求权方得圣人信任;再那铜匦将一人之意化为千万人之意,若要以法论,这千万人之意是可信还是不可信?”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如今并称二圣可当时为何得器重者偏是商鞅李悝之流?若事事依国法,韩信为何亡于后宫妇人之手?若品行端正方得信,王翦为何求财求官?若世间当真大义为重,祖逖为何忧愤而终?” “若真要事事依国法,囚父弑兄杀弟,又该以何罪论?” 李包瞪大了眼睛,如此罪状,他身为大理寺少卿自然清楚,但是他也知道,做出这事的人是谁,也知道他做出此事后的结果。 “若真要事事依国法,小郡公,”丘神纪缓缓道,“太宗皇帝岂不该率先自裁以为天下垂范。” “小郡公,国有国法,但国是陛下的,所以事不在真不在信,而在圣上以不以为真以不以为信。若陛下信,看来俊臣就知道,便是泼皮无赖所言也是真的;若是陛下不信,便是信比尾生廉胜伯夷,又有什么用?” 李包不再言语,木然地瞪着地面,耳朵都耷拉下来,不想理丘神纪,却也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理。 “那我该怎么办?”他别过脸去自己问自己道。 丘神纪见他这般,也是无奈也是欣慰,上前将猫又抱回怀中:“小郡公若是一时无办法,可先按原意去办,”说着将一块牌子塞进了猫爪中,正是丘神纪的令牌,“只是接下去的话,小郡公千万要记得,一是大理寺众人除已发落的,其余尽在丘某军中戴罪立功,原大理寺卿卢纳和刑部尚书徐有才在军中任督运粮草的活计,执此令牌,说是我的命令,自会有人带你们去寻;”怀中猫闻言眼睛顿时亮了起来,耳朵也有了精神,“二是进京面圣后若是有不测,逃出京后可执此令牌来边疆寻我,可惜我的人多都带来了这军中,如何出京只能劳烦小郡公自己想办法了;三是若不知如何是好,也可暂时先随我同去凉州,待想出法子再返京不迟,有机会也可回天水看看,此次突厥犯边,少则一二年,若有心,五六年也很正常,有的是时间想法子。” “当真?”李包眼含希冀道。 “当真,”丘神纪取过那碗蜜水,递到他嘴边,“军中条件有限,弄不来樱桃酥酪,只有蜜水,小郡公可要喝些?” —————————————————— “七哥,恁说,这该咋办啊?”陈拾推了推身边的王七,不住地问道,“那人可不是个好东西,你莫看见那博州都给他祸祸成啥样了,猫爷搁他那,还指不定要遭多大罪咧,七哥恁说他不会要杀猫爷吧……” 王七忍无可忍,腾地一下坐起,还没开口就听一声帐内一声暴喝:“边上那俩贫什么呢!大晚上不睡觉抽疯是吧!” 惊得俩人具是一激灵,赶忙捂嘴躺倒,半晌才敢喘气。 这军帐中的味道着实不好闻,他们俩刚被那女将军套上一身粗陋的皮甲便扔了进来,说他二人是被抓回的逃兵,着百夫长亲自好生看着,压根不给他们弄清发生了什么的时间。 王七不是不想搭理陈拾,而是他也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但他有一点是知道的——刚见的那个人,是京中的左金吾卫大将军,正三品大官,战功赫赫,如今在这军中,他有生杀大权不说,周围也基本上都是他的人。 这能怎么办?我怎么知道怎么办! 他翻了个身,听见陈拾又开始念叨:“七哥,额还是担心猫爷……” “你们他妈没完了是吧!”只听百夫长怒骂道,帐中其他人也是坐起身对他们怒目而视,“两个逃兵还嘚瑟,是不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娘的搁丘将军手底下,你们就他妈知足吧,有时间动这些个歪心思,不如多攒点功,早点进京当禁军去!还他妈逃!” 百夫长的骂骂咧咧很明显让一群被吵醒的士兵找到了话题点——左右都醒了,一时睡也睡不着,不如聊一聊。 “……诶,我听说啊,咱现在这将军啊,那是够意思的,当初跟他那批人,都给他安京城当禁军了。” “真的啊?” “那可不,刚来那女的,就是这样, 现在都从三品了!” “诶不是,那这怎么又给带出来了?” “能是什么,拿功呗,”百夫长望了望左右,低下声神秘道,“咱这回是去和突厥那帮人干,我这以前的兄弟和我说,咱们现在这将军啊,以前就是搁边境专打突厥的,这回特意带了一帮旧部,就是为了他们赚功绩的。” “不是,那将军自己就不要功啊!” 百夫长的语气好像在和傻子对话,透着一种我和上头熟的优越感:“将军都三品了,再升还能升哪去!再说了,人还救过驾呢,那功多了去了。” “咿,那将军可是真大方啊。” “这倒是,那回在博州,几乎是个人都分了功,没功的也给了赏,可比有的那强多了。” 听到博州二字,陈拾猛地抬头,却见一群人兴致勃勃地谈论着军功,赏银,说着那片焦土带给他们的收益,说着将军的英明大方,顿时产生了一种倒错感。 “可……可是,”他没忍住插入谈话,“可是那地死了那多地人啊,全叫他给祸祸咧……”他越说声音越小,因为帐中除了王七,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他身上,眼神诡异,像是看着天外来客。 “小子,你不是军户吧,”铺盖紧挨着他的一个人扭头问道,“看你这样,是犯了事充进来的吧。” “不是。”陈拾答道。 “那行,我问你个事,老子身上这些家伙事儿,家里备的;老子这一路的钱,也是家里备的;我家住河北道,放下家里地不管,大老远去了趟河南道,一分钱一点功都捞着,这不合适吧?” “不合适。”陈拾嘴上这么说,但心里觉得哪里怪怪的。 “我这家里婆娘孩子也要养,长着嘴也是要吃饭的对吧?” “嗯。” “地没来及种,这得买粮吧,买粮得花钱吧?” “嗯。” “那老子不指着这仗来钱,”那人笑出声来,拍了拍陈拾后背,“小兄弟你给我养家钱吗?” 他这话惹来一片笑声,陈拾默不作声地垂下头,又往边上挪了挪,离那人远了一点。 “哈哈哈哈,你小子这嘴!不过说正经的,要真想升官发财,有个更简单的办法。” “什么呀?”帐中其他士兵显然不会给陈拾和王七过多的注意力,他们火热地展开了下一个话题,“咱将军,听说是个坤泽。” “哦哦~”一群人的脸上忍不住浮现出荡漾的神色。 “虽说年纪大了点,但架不住人家家大业大,要真是被看上了……” “说什么呢!”营帐突然被拉开,朗百灵背着双刀神色肃然,环视一圈,眼神所到之处无不让人自觉低头,“半夜喧哗,还肖想丘将军。” “将军也是你们配肖想的吗!” 她的出现给这营帐刚起来的气氛画上了休止符,一群刚聊嗨的人立马噤了声倒头便睡,再不出一声。 王七睡不着,陈拾也睡不着,但他俩也不敢再出声,只好大眼瞪小眼地相顾无言,一直瞪到了天明。 “你们两个,跟我过来。”朗百灵又一次出现,将他们捆了个结实,带去了丘神纪的营帐前等候发落。 帐中李包吃了碗rou汤,觉得身体舒坦了不少,脑袋也清醒了不少,他昨晚打定了主意,既然卢大人和徐大人都出了推事院,那自不用他再去解救,那同他们二人商议一下方是上策。 只是不知如何徐大人和卢大人现在军中何处? “小郡公放心,在下已经安排了人手带你们去见卢纳,”丘神纪取了段绳来,“只是辛苦小郡公受些苦了,人多眼杂,丘某也是不得已。” 李包见状,也明白了他意思是要将他三人以逃犯身份命人亲押返京,出了这军中监视之人的视线再去寻人,当下伸出两只猫爪由他来捆,却不想在那手上看见几个血洞。 不大,但是足够他想起扬州的事。 “丘将军,我昨晚……”我是又失去神智了吗…… “无事,您睡得很好。”丘神纪平静道。 其实不是的。 昨晚不知怎的,好生生舔着蜜水的李包突然暴起,凶性大发,真如野兽一般咬上他的手,咬了一阵,又突然安静下去,团成一团睡了过去。 倒叫丘神纪又泛起疑来,他看着手上牙齿洞穿的痕迹,缓缓停下不再外渗的血,忍不住想起一盏药。 一盏色红如血的药。 但他不打算将这个想法同李包讲,所以他告诉李包,他昨晚睡得很好,同时手下不停,将人捆好。 左右他的信香也是血味,帐中有味也足以应付过去。 “小郡公,之前忘了问,您的潮汛期如今……” 李包顿时垮起一张小猫逼脸:“只有春季会……” “……闹猫啊……”丘神纪也忍不住扭过头轻咳一声,“如此……倒也还好,若帐外那个天乾敢有冒犯之举,您便同王参军讲,届时在下定亲手废了他。” “……”李包觉得丘神纪可能对陈拾有误解,忙和他解释陈拾人很老实,不会如此的。 “小郡公休要这么想,丘某军中多年,这群天乾脑子里想什么再清楚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您切要小心才是。” 李包心想这人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死心眼。 “那么,得罪了,”丘神纪朝他背后一推,将他退出营帐,“王参军何在!” “末将在。”只见魁梧汉子大步上前,抱拳行礼道。 “这三人是朝廷在逃钦犯,其中还有行刺圣上的谋逆,昨晚被擒,现命你持本将军手书,押解此三人赴京交由圣上处置,即刻启程,不得有误!”说着,丘神纪递过去一封书信。 “末将领命。” 上前接信的那一瞬间,王姓参军低声朝丘神纪道了一句:“点子找到了。” 且说李包等人离去,部队开拔,何长史借巡视之机上前汇报:“右骁卫的人,姓郑,不大不小,是个中郎将,要不要……” “不用,”丘神纪道,“除了他还有下一个,哪防得过来,既然人家想看着咱们,那今晚扎营的时候,就让到我这来看个仔细。” “又是徐有才那个老东西?” “他刚从推事院出来,没那么大本事,是更上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