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烽烟起
陈拾对于丘神纪这个人一点的好感也没有,这对他来说是件很难得的事。 他是个老实的人,从来都以一种朴实的视角看待认识的每个人,现在如此,着实是被博州的惨状吓到了,瘦巴巴的女人像是枯败的树枝,男人像是能喘息的碳,所有活着的人似乎都失去了人的意识,他们或瑟缩在阴影里,同野兽一样谨慎地探出头来,用眼睛打量外面;或拖着麻木的步子,在地里找寻一点能吃的东西,尸体也无所谓,他们会发出诡异的声音来同野狗争抢,然后再和其他人再争夺一轮。 他不明白咋能这样呢? 他觉得,这人可真坏。 他和王七也这么抱怨:“这人咋那坏,动不动就要杀人。” 王七先是疑惑了一下,然后震惊道:“你就记得这个了!” 那是初到凉州,整军汇合,乃成阵列,静听军誓,迎受检阅,卢纳特意同他们俩新手,万不可说话,不然就会被拉出去砍了以正军法。 那日王七看到的,是马上将军的英武身姿。 阳光下的盔甲熠熠生辉,风吹起的袍子发出飒飒之声,周围簇拥的是骏马和诸多副将,一道令下旗帜挥动,一个偌大的方阵随之而动,地面似乎都被震动了,应和着心脏的跳动,让人不由得为之所震撼,生出向往之情。 待各部检阅完,将军催马而动,身后诸将分列两侧,次第排开。 “诸位,前方便是凉州!”这是将军说的第一句话。 “汉时嫖姚校尉北却匈奴,乃置此城!你们当中,有不少来自陇右道,想必也有凉州来的吧。” “你们的父母妻儿,他们如今如何啊!你们的家宅田舍,如今又如何啊!那突厥人掠走的牛羊,可是你们曾经所牧的?他们纵马的土地,可是你们的田地?他们驱赶取乐的奴隶,可是你们的父母妻儿?” “今我奉天命,率各位来此,为国!也是为你们!” “攻下凉州城!救回你们的父母妻儿!拿回你们的田地!把他们赶回大漠,赶回雪山!” “打下来的土地,将来就是你们的土地!他们的牛羊就是你们的牛羊,他们的人头便是你们的军功!” “各位,杀敌报国,只在今日!” “我要你们随我!北却突厥,荡平吐蕃!”将军抽出腰间佩刀,其锋耀如明星,“我要你们随我,血战沙场,马踏联营! “不破敌军,誓不回转!” “不破敌军!誓不回转!”吼声同金戈相击之声响彻云霄,在每个人的耳道理回荡,哪怕王七自己,也忍不住跟着吼了出来,对那从未见过的战场产生了莫名的向往。他个子矮,便踮起脚尖,伸长脖子,仰着脑袋努力望去,才将将看到将军冷峻的脸,星眉剑目,锐气之盛刀剑不可比,丝毫不见那日亦庄前的黯然神伤。 “诸将士听令,此番攻城,奋勇登先者,无论功成,皆记上功,赏银百两!” “次者记中功,得绢十匹!” “凡临战者,皆要奋勇杀敌,听从军令,不得擅专!违军令者杀无赦!擅退者杀无赦!立斩!” “前队违令,后队斩前队!” “后队违令,将斩后队!” “凡有怯战者,杀无赦!一伍退杀伍长,一队退杀队长,一旗退杀旗长!” “凡有不同进退者!伍长亡斩一伍,队长亡斩一队,旗长亡斩一旗!” 王七现在想来,虽身不能至,但依旧心向往之,他记得的是丘神纪的马上英姿,银甲白袍执利刃,是军中的肃杀景象,是扬州不曾见过的刚凛朔风,金戈铁马。 而陈拾想起来,是丘神纪说了数不清的杀,数不清的斩,斩一个人,斩一群人,杀一城,屠一国。 每每想起,便又想起博州,就越发觉得那可真不是个好人。 但是他们现在身在军营,卢大人还是仗着那个大坏人才出来的,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闭上嘴专心眼前的事,索性卢纳怕他们不懂军队规矩,便让他们跟着自己一块行动,也好有个照应。 待再一次遇上丘神纪,已是许久之后,他们要运送的地方更远了,距离凉州都远了好些,也不知道这人是怎么跑的,能跑这么老远。就苦了他们这帮送粮的,路远了不说,天天喝风不说,还遭了突厥人。 那尖锐怪异的呼号声响起的时候,周围人立刻三五一群排成行列,独独他们俩愣在原地不知发生了什么。 继而视线里便出现了点点白光,和隆隆马蹄声,白点瞬时间放大——是突厥人的刀反出来的光。持盾的士兵很快上前,卢纳只来得及交代他们一句“顾好自己”便去呼喊组织阵型去了。 但他们这人数不多,有经验者更少,哪里能是突厥骑兵的对手。 这一接触,便哪边是哪边都分不清了,只有刀光阵阵,血溅四方,各种声音交杂,连逃都不知道往哪逃,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血溅过来,有哪块rou飞过来,不止是rou,还有刀子,棍子,流矢…… 放眼望去到处都在厮杀,王七和陈拾抱作一团,身体止不住地抖了起来。 “七哥……”陈拾叫道。 王七知道他想问什么,但他现在实在没法说话,不敢,而已讲不出来。 可即便不出声,也不意味着他们俩大活人不存在,突厥人常在草原上放牧,眼睛尖得很,一把弯刀在手,三两下便跑到了他们跟前,举刀便要砍下来。 完了…… 陈拾和王七一块闭上了眼睛,心里连祈祷都想不起。 几点温热的液体溅到了脸上,但并没有疼痛之感。 俩人迟疑地睁开眼睛。 却又见一群骑兵挟风雷之势而来,蹄声阵阵如擂鼓,人却是安静的,静到让人害怕。 为首的正是丘神纪,白袍染血犹带腥,银枪一杆破空来,直捅了他俩跟前一突厥人的胸腔,带出点点血和rou,又猛地一勒缰绳,骏马长嘶一声,双蹄腾空,再落下,便直直踏在另一突厥人的身上,生生将人踏死了。 陈拾和王七猛地一哆嗦。 丘神纪却一刻不停,似全然未看见他二人,调转方向转身投入厮杀。 他身边的兵光看装束便通他们这种卒子不一样,具是披坚执锐,长短兵器一应俱全,所有人似乎都不知道什么叫死,也不知道他们面对的和他们一样的人,所到之处,具是痛呼与鲜血一道飞扬。 曾经在京城中维持的秩序的那个女将军,擎着双刀,舞起来一片银光,光华流转起来便是飞溅的血rou,罗刹在世不过如此,哪里还有之前洛阳偶像的严肃正直。 刚刚还凶残至极的突厥人很快就被屠戮殆尽,为首的丘神纪率先勒住马,长枪一甩将血rou甩至地上,洇出点点墨色,众人随之而停,听候命令。 只见丘神纪驱马向前两步,朗声斥问道:“卢纳何在!” “这呢!唉,”卢纳从侧面策马上前,“不好意思啊丘将军……” “让你督粮!你这是要督给突厥吗!”丘神纪不待他说完便打断了,“回去后自请军法,再有下次” 前大理寺卿低头道:“是。” 丘神纪这才放过,道:“朗将军,巡查周围,其他人,扎营!”又不忘对朗百灵特意嘱咐一句,“若是遇上后继部队,记得让他们把这里也收拾一下。” 朗百灵出列领命:“末将遵命!”随机点出两队,自行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