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一朝命丧
张言川已经不知道换了多少个山头了,他从洛阳一路到龙虎山落草为寇,在从龙虎山一路到了江淮之地,兄弟或有被抓或有被捕,但也有更多的人投奔寨子。 他曾经是大理寺的书吏,官虽不大,见过的人、事却不少,深知这朝廷官员,尤其是地方官员,盘根错节关系复杂,做起事来掣肘颇多,所以只要他们转移到远些的地方,便可笑看官府之间的相互扯皮。 他们不过是一群小小的匪寇,至多不过是截些钱粮,朝廷刚打完突厥又要打契丹,如何有精力来对付他们? 他们这伙人,对付不了朝廷的精兵强将,但对付点官府的散兵游勇,还是绰绰有余的。 像他们这种小人物,哪里入得了朝廷那些人的眼,所以他们压根不会在意,就像当年,没人在乎国师一案的真相,只道是大理寺办案不利;没人在乎他一个书吏的死活,只在乎那本记了诸多案件的册子。 那日那只白猫离开寨子时提到了药,他试着让兄弟四处打听,但带回的消息都是“从未听说过如此奇药”。 血蝉也说:“这世上怎么可能有活死人rou白骨的东西。” 但是张言川笃定自己当时确实有捅穿了妖后的脖子,且周围没人,短时间发现不了。 “那就奇怪了,”血蝉道,“我是不知道这种药,但更未听过有被捅穿了脖子还能活着的人。” 这时有人跑着来报:“大哥,又有官府的来了。” 张言川只好将讨论推迟,拿起自己的刀,又命人好生照看着二当家。 透过层层枝叶,他隐约觉得这回的兵似乎同之前有些不一样。 他从前和南衙北衙打的交道都不多,武将一般他也接触不到,所以如今也说不上来具体哪不对。 罢了,就先按老办法来吧,他想,现在可不是静心想事的时候。 可惜这一次他失算了——在官兵冲上来将他牢牢捆住嘴里塞上布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这群官兵的素质和之前不可同日而语,这不是地方官府随随便便派来应付事的。 但很快,他眼前一黑,脑袋上被套了个黑色的布袋,然后后脑勺一痛,昏了过去。 他有短暂地醒来过,颠簸的状态让他意识到自己应该是在马上,但很快后脑勺就会再挨上一下。 等再重新见得光,方知道竟是故地再重游——他被关进了大理寺,牢房边上还站着卢纳。 他笑着和老上司打了个招呼:“头。” 卢纳的表情和便秘了一样,他皱着一张老脸,似是想骂张言川两句又不知道骂些什么好,只得原地来回踱步:“你呀你呀!诶呀!” 他问张言川:“你这叫老夫拿你如何是好啊!” 张言川说:“我早有准备,谋逆而已,不过一死罢了,只可恨没杀了那妖后。” 卢纳气道:“谁说这个了!你知不知道你为什么被关在大理寺?”他从怀里掏出份卷宗,“此次大理寺受命审理的,是当年国师遇刺一案!” “关于这个,张言川,你到底知道什么!” ———————————— 与此同时,武明空见到了被折断四肢,口塞布条的血蝉,她亲自查看了血蝉身的伤痕,又将其和来俊臣管用的刑具和他写的那本叫《罗织经》的书对照了一下,转身回了座道:“朕给你个报仇的机会,你可要想清楚,以你如今的样子,错过今日此生无报仇的可能。” “当日命你刺杀国师的,是谁?” 冯公公一手按住这个少了截小腿的女刺客,小心地抽走她口中的布,接着便听一声不屑道:“怎么,您肯杀自己的狗吗?” “朕问你名字。” “来俊臣,”血蝉意外地爽快,一点没有阶下囚的意识,她扬起脸直视武明空,反问道,“他给了我钱,买我去杀人,结果事办完不但赖账还想灭口,您舍得杀他吗?” “呸,”她朝武明空的位置啐了口口水,其中混着不少的血,“你舍不得哈哈哈哈,”她猝然大笑起来,紧跟着要断了自己的舌头,比很多人咬得果断,地方也准,血止不住地从口腔里冒出来。 武明空看着自己光可鉴人的宫殿地面上突兀的红色,朝冯公公问道:“太平那里,有什么结果?” 冯公公道:“公主已经查到了,这些年匦使院关于丘神纪的表疏,都是先呈给来大人看的,看完方递上来;更有说……”他迟疑了一下。 “说什么?” “说来大人有个甚是钟爱的把件,大约是天授年后得的,几乎日日都要把玩片刻不离身,几乎是看着,像是什么的骨头。” “原来如此,”武明空点头道,“原来如此,好个来俊臣,朕竟不知他还有这般心思。” “好手段,好魄力,”她赞道,“好耐性。” “倒叫朕,有些舍不得了。”明艳的少女瞪圆了金黄的眼睛,笑了出来。 当日,一宫女被拖出殿内,说是犯了事被打死了。 当晚,来俊臣被免一切职务,押入刑部监牢候审。 圣旨到时,来俊臣很平静,稍一愣神,便接受了这个事实。他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会是这一天。 大红大紫的官服终究是过眼云烟,一朝浮云散去他还是街头的泼皮无赖。 这次是圣旨,大抵是再无转圜的余地了,只可惜心中余火未熄,尚有些许不甘。 刑部连夜组织了对他的审讯,从来的人数和速度看,这群人对他积怨不浅。 也是,刑部大理寺同推事院属于竞争关系,皇权特许之下,这些年他没少折腾刑部的官员,如今的刑部尚书徐有才当初搁推事院就剩了一口气,被丘神纪给捞了出去。 啧,来俊臣心中咋舌,心想:将军啊,来某这辈子真就是载你身上了。 审讯的流程他再熟悉不过,大晚上也无意给让人费力气,问什么他就答什么,想要什么料就有什么料,有时候还会自由发挥,给刑部的各位增加些意外惊喜,只是苦了抄写的人,手下笔那是一刻都不得停。 得益于他的配合,这场审讯结束得还算快。 待众人散去,重头戏才登场,一身道袍的公主踏进监牢,身上罩着斗篷遮住面容。 来俊臣也懒得维持表面上的礼仪了,大喇喇地叉着腿席地而坐——他从前成天在街头巷尾游手好闲的时候常这样坐着,后来一朝得势,像是畜生贴上人皮,也开始学着约束四肢,让自己显出一副守礼的样子。 但如今还有装样子的必要吗? 索性公主也不在意,只扔了个东西给他,不长,色白,还穿着彩绳,系着璎珞。 他捡起来一看,是丘神纪那块锁骨。 公主问他,为何留着这物? 来俊臣将这骨握在掌中摩挲片刻,道:“当日所见乃来某毕生所见之绝景,属实难忘,属实费解,是以惦念多年,难以释怀。” “原来如此,”公主转身离去,不再多说一言。 只剩来俊臣一人,在监牢里一言不发。 他的死期定得很快,那天很是晴朗,是不是飘来块绵绵的云,台下挤满了来看他死的人,拖家带口,男人牵着女人,女人抱着孩子,孩子还很小,头发只能扎成一个朝天的小揪揪。 他突然想到了很多——他想到了自己小时候,打他记事开始,这种正常的样子就没有出现过,父亲不像父亲,母亲不像母亲。父亲执着于赌场翻盘,家中的钱总是会被拿到赌场的桌上,但是翻盘是总也等不到的,庄家永远不会输,命运也不会眷顾这个不知悔改的男人,所以家中生活一直不是很好。 母亲或许曾经不是这样,但来俊臣印象里她一直是个泼妇,凶悍、鄙陋,出口必有脏话,敢于因为任何小事指着人鼻子破口大骂,这个事有可能是两根小葱,有可能是一把青菜,也可能只是对猪rou斤两的怀疑。 父亲赌输了,会将问题归结到母亲和他身上,说他们是扫把星,将霉运带给了他,而母亲会毫不犹豫地呛回去,说他个烂赌鬼活该一辈子翻不了身,说着说着就会动起手里,最后父亲会骂他们一句,朝无处可躲的自己踹上一脚,摔门而去,不知又去了那个能赌的地方。 母亲会指着门一直骂上很久,中气十足,嗓门响亮,骂过瘾后,扭头看见他,便又开始骂他,说他是纯拖油瓶,专门来祸害她的,教她被栓在这个男人身上脱不开身。 这种人自然是不会让他去读书的,他也没从他们身上学到些有用的东西,只会骂人,游手好闲和看脸色,如果不是武明空的需要,他一辈子也不会被人正眼瞧上一眼,最后运气好大概会和他父母一样找个被岁月和生活蹉跎而成的泼妇,相互诅咒着,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因为被酒水或者什么夺去生命,或者干脆孤身一人,在某个冬天的一场雪中被冻死,或者因为得罪了什么人被打死。 一瞬之间,两个孩子天真的面孔撞进眼中,稚嫩又纯粹,来俊臣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过这么一段时间,但很快视线就被挡住了,丘神纪将他的视线隔绝在了外面。 他听到一道稚嫩的童声问:“mama,他是谁呀?” “他?呸!王八羔子一个……” 各种的辱骂从四面八方而来。 他忍不住想,若在下父母有一人如那样,他会怎样?他会成为街头流氓吗?他会有机会入朝为官吗? 他不知道。 但他或许也不会落到如今的地步…… “午时已到,行刑!” 他放眼望去,丘神纪果然没来。 一代酷吏就此殒命,陈尸示众,民众争相剐其rou,不久便只剩骸骨一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