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几人欢笑几人哭
万岁通天二年,也是神功元年,在来俊臣死后一个多月,江湖上闻名遐迩的黑罗刹张言川也在菜市口被斩首示众,观刑的人依旧很多,他们议论着这个人所做的事,笑着他的愚蠢。 没人在意他为什么落草为寇,没人在乎他也曾在大理寺中任职。 陈拾想为哥哥收尸,但卢纳和李包都不让他去,王七和孙豹也劝他算了,多少写纸钱也就罢了。 王七和他说,要是去了,之后连给他哥烧钱的人都没了,他哥得在下面受穷,冷了连件衣服都买不起。 陈拾问他:“七哥,恁也不会给俺烧钱吗?” 王七愣了下,拍了拍他,说会是自然会,但他若是被抓了,那自然就无法了。 陈拾知道他什么意思——他这时候出去,会牵连到王七他们,他们也会一起死。 陈拾不想哥哥死,但也不想猫爷王七孙豹他们死。 这世上咋就怎么难呢?他又想哭了,泪水在眼眶打转:“为啥俺哥就得死呐……为啥…为啥那些个大官……他们杀人就莫事…俺哥…俺哥就得死啊……” 王七知道这时候没人想听法理,所以他只是默不作声,拍了拍陈拾的背,帮他顺了顺气。 大家的日子还是要过的,大周朝的一切似乎都如往常一样,蒸蒸日上,当今天子已经过了七十三这道坎,模样却还是少女一般,有着明亮的眼睛,鲜艳浓密的头发和敏捷的思维,据说她还长出了新的眉毛,为此还多纳了两名男宠,形貌很是昳丽。 曾经的薛郎早已过去,而武明空和她的大周则向着新的阶段不断前行。 没有人怀疑她会保持着现在这幅样子,成功挺过八十四这道坎,已经有传言说,她是天上的圣母下凡尘,带着天命来统治大周的。 年轻的张六郎将这个传言带给武明空,女皇“咯咯”地笑了起来,赏了他银青光禄大夫。 时间嘛,这东西有的是,武明空想,这么多年她也是时候犒劳下自己了。 在咽下一颗剥好皮的葡萄的时候,她忍不住想起那个许久未见的红头发的大秦人,然后爆发出一阵快意的笑声——这个家伙一定还在哪过着畜生一样的生活吧 活该!让你势利眼!让你有眼不识金镶玉,看朕失势就跑路! 你就在外当条野狗吧,若是不长眼还敢回来,便等着死吧。 对了,她又想到,若是时间够,到时候就让丘神纪去干这事吧。 她笑得恣意,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眼角下生出一道又小又浅淡的皱纹。 她笑,身边的张氏兄弟也跟着笑,细心地为她剥好葡萄、橘子,将籽和络都去得干干净净,又为她斟满酒。武明空端起杯子一饮而尽,他们便高声叫好,好像她做出什么丰功伟绩一样。她问张氏兄弟为什么叫好,皮肤细嫩的男人说:“陛下做的一切,哪有不好的呢?” 武明空知道这是溜须拍马,但她喜欢这个回答。 酒喝得多了,脑子便不太清醒,她拍着肚子,说自己喝不下了,又想起今日奏折还没看,便要人拿奏折来给她看。 一些要紧的奏折很快就被宫人捧了来,她捡起一本,发现上面的字模模糊糊,还时不时会游动起来,看起来委实头晕。 一边的张五郎很贴心地上前道:“陛下,微臣为您读吧。” 武明空抱着奏折想了一会,觉得挺好,就将奏折扔给他,而张六郎则在一旁磨起墨来,将一只舔饱朱墨的笔递到她手中。 “……今四海已定,九州清晏,盖陛下之英明,然东宫如今悬而未定……”好看的人说话都是好听的,就是这内容实在叫人难受,武明空叫停了他,问道:“这奏疏谁上的?” 张五郎眨了眨眼,道:“是武承嗣大人。” “哼!”武明空提起笔,摇摇晃晃地凑过去,“驳了!什么东西……” “陛下息怒,”张六郎凑上来帮她稳住因为酒水而发抖的手,“依臣看,武大人无非是担心罢了。您说您姓武,大人也姓武,朝堂上那么多陛下的家人,大家除了拥戴陛下,便也只有拥戴陛下的家人了。” “哦?”武明空金色的眼睛一转,“是吗?” “那你们呢?” “我等自然也是如此,只是陛下太过耀眼,一见陛下,心里便装不下其他了。” 武明空废了好大的力气才写完驳回的字样,笑了下道:“朕就喜欢你们这张嘴。” “但是朕不喜欢这样的疏奏,朕不想再看见。” “陛下若是不喜欢,可以,”他们兄弟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道,“可以试着将庐陵王接回来呀,庐陵王是您的儿子,这样就不知道除了您还应该拥戴谁了。” 武明空打了个哈欠,点了点头:“好,这个主意好……婉儿!”她喊道,脑袋已经挪到了枕头上上,“婉儿!” 在唤了两声没得到回应后,她嘟囔了一句,扯了扯张六郎的袖子,对他说:“去找婉儿,让她今日就制诏。” 这封诏书让朝野为之一震,人人都在揣度圣人是什么心思。特别是武承嗣,他气得据说都呕出血来了。 但这和恒定王府没关系,左右恒定王是位酒色之徒,太子之位便是给了太平公主也给不到他脑袋上,丘神纪听闻倒是独自思索了一阵,但他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他开始教孩子练武,从扎马步开始,小小的孩子还不知道什么意思,只知道按着样子囫囵模仿个形出来,要一点点地细调动作。 他们的骨是那么细,上面rou也是软的,好像一个不小心就会被折断。 这已经比之前好多了,曾经丘神纪都不敢抱他们,这两个流淌着他的血的孩子比拿着弯刀的突厥人还叫他畏惧。 他看着自己的手,粗糙、有力、满是伤痕,他能轻易扼断一个人的脖子,也能轻易打断一个人的骨头,但没人教过他如何去抱两个软绵绵的幼小人类。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 他怕自己稍一用力就掐死这两个孩子。 直到他们大些,抱着有了些分量,能走能跑了,他才敢放心同他们接触。 父亲曾经也会如此吗?丘神纪忍不住去想自己已经模糊的童年,但可惜他发现自己已经想不起那么远的事情了,只记得从有印象开始,他就已经在练武挨骂了。 谈不上苦不苦,委不委屈,他或许曾经这么觉得,也有过怨,但如今也淡了,只道是寻常。 他们或许也会这么想我吧,丘神纪看着马步终于像了点样子的孩子想,如果他们能活下的话,如果我能活下去的话。 直到今天,武明空依旧没有衰老的迹象,权力依旧牢牢地把握在她手中,武承嗣不能分走,重新返回洛阳的庐陵王也不能分走,难道还有别的什么途径能维持年龄,还是那条惹是生非的狗瞒过他偷偷回了洛阳?可洛阳已经好些年没有连续性的人畜失踪案件了…… 他从孩子亮晶晶的眼睛中看到自己,可惜不知道这血液的维持效果是多久,不然也能更好地估计下圣人的情况。 如今庐陵王被接了回来,朝堂越发难测,若武明空当真有别的法子能维持身体,庐陵王或许无此心,但那这满朝有心的勋贵,真能忍下去吗?他手上的力道突然加大,惹得孩子哭着喊疼。 武承嗣吐血,武家已经被逼到头了,庐陵王回来,又要分走一部分人。 陛下,末将真的很好奇,您还有多少人? 丘神纪松开手,擦去孩子脸上的泪珠,告诉他:“你是我儿子,不许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