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宁彩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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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发的日子终究定在了国庆。 正如江庭月说的,z县是小地方,一点风吹草动半座城都能知道。贸然回去,谁知道是什么情况,反正国庆也不过是一周半以后。 虽然宁薇薇改口回家稍微突兀了些,但宁彩霞给了她一个很好的借口:月底的时候,宁彩霞又病倒了。 就算被黄家养大,宁彩霞毕竟是她的亲生母亲,她要回去看望,养父母总不能拦着。 一路风尘仆仆。 从G市到z县,没有直达的出行方式,他们要先坐飞机从首都机场飞到省会,然后坐四个小时的大巴回县城。 机场,江庭月给她递了杯饮料。 抹茶拿铁,七分糖,热气腾腾捧在手里,入口恰到好处。 但宁薇薇显然心不在焉,勉强从他手中接过说了声谢谢,不知自己喝了些什么。 因此,她也就没注意到身后贵到离谱的价目表。 若在平时,她回家是不会选择飞机这种不在学生票优惠范围内的出行方式的。更准确的说,这是她平生第一次坐飞机,去年过年,她在硬座上坐了近二十个小时,下车再换大巴,用了整整一天才回到黄家。 这就是寄人篱下的生活。更何况,她还是“童养媳”。 在别人眼里,黄家允她出去上学都是恩赐。 “不需要托运的话,我们直接去安检候机就行了。”江庭月揪住宁薇薇的背包,将她拉向自己身边,“还是我们先去吃点东西?” 宁薇薇收回不知道往哪走的脚步,摇摇头。 江庭月不动声色:“那我们去那边。” 他确实是个细心周到的人,看破不说破,极力不让她感到窘迫。 但魂不守舍的宁薇薇已经没法注意到这些了。 昨天,她终究是给养父母家打了电话。 黄父不冷不热地“嗯”了几句,摔了电话叫黄母来。 宁薇薇没敢提回家的事,旁敲侧击问起宁彩霞的病情。 “哎呀,能有什么事?这么多年也就那样了。反正你也不回来,问几句可不痛不痒的。” 她赔笑:“……妈也要注意身体,国庆又要降温了,可别感冒。全家都指望您呢。” 黄母稍微满意了,交代:“过节我得加班,只能让你小姨抽空多盯一下,我下班了也过去。” “您也别累着了。小姨要是应付不过来,我之前兼职赚了些钱,不如请人帮忙好了。” “哪能要你那点钱,”黄母不肯,他们家好容易养了个考到首都去的大学生,比多少人家男娃都争气,当然要牢牢抓在手里,“家里出得起,你安心学习就好了,放假早点回来啊!” 宁薇薇放下电话,心情却轻松不起来。 黄家夫妻的老家,在比县城更偏远的村子。 过年时,宁薇薇曾经跟养父母回去过几次。 某一年,大伯家多了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穿着艳俗的红袄子,缩在角落里不怎么说话。 大伯母气得拿抹布抽她:“干什么呢?傻死了,厨房干活儿去。”转脸又对黄母笑:“还是你这个女儿养得好。” 宁薇薇知道,那个女孩儿是从另一个村子“买”来的,大伯家为此出了笔不菲的彩礼钱,是多少呢?10万,或者20万? 因为这笔钱,那个女孩儿再也离不开了。 那么我呢?黄家为“她”花过多少钱? 宁薇薇不寒而栗:我真的能离得开吗? 飞机只要两个多小时,但下了飞机还有很远的路。 宁薇薇勉强打起精神,准备找附近的大巴车站,毕竟,富贵公子一看就不像是体验过这种生活的人。 但人家也确实不需要体验。 现在的打车平台何其发达,只不过价钱几乎刺痛了宁薇薇的眼。 她沉默地上车,沉默地下车,沉默地到了县城医院。 是的,宁彩霞又住院了。黄家夫妻抱走了她的女儿,虽然是为了自己的智障儿子,倒也真心觉得亏欠,只要宁彩霞一有不好,必定要送医院,检查吃药各种费用从来没少过一分。 养父母家温饱有余,但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宁彩霞的住院费可不便宜,来一次得搭进养父半个月的工资。就冲这一点,宁薇薇也不能恨他们。 今天是调休日,黄家夫妻不在。小姨有工作,也没法时时陪在jiejie床边。 宁薇薇推开病房门。 凭着在医院里做到护士长的meimei,在非疾病高发期里,宁彩霞能以普通床位的价钱分到一间单人病房。 门开了。 宁彩霞躺在病床上,瘦得几乎脱了形,脸颊深深凹陷下去,形销骨立,几近可怖。 可宁薇薇看过她年轻时的照片,画面上女人穿着一件香槟色旗袍站在花圃旁微笑。那是一个很标致的女人,体态丰腴,笑不露齿,符合那个年代对美人的一切评判。 喉咙蓦然酸涩。 她站在病房外,一时踟蹰。 可宁彩霞已经转过头来,看见门口的人影,眼睛亮了一下,“薇薇?是薇薇吗?” “薇薇?”身后是帮她拿着背包的江庭月,见她站着不动,担心地喊了一声。 “mama,”宁薇薇慢吞吞走进门,“我……” 她的话没来得及说完。 宁彩霞已经看到了她身后的男生。 “恩…恩泽?”宁彩霞的声音颤抖起来,眼眶瞬间红了,她努力眨着眼,想要看得更清楚些,“恩泽!” 这一刻,血脉相连。又或者是母子天性。 江庭月见那形容枯槁的女人挣扎着坐起身,心下震颤,快步上前,匆匆搁下行李去扶她,“您小心。” 他扶住那颤抖着的消瘦肩膀,几乎是手足无措,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去摇床,又怕一放手女人就要摔下去。 “别怕,别怕。慢,咳咳咳咳,慢一点。”宁彩霞紧紧抓着他的手,艰难撑住了。让他能蹲下身去够床边的把手。 床艰难地支起来了。宁彩霞靠在床头,泪眼朦胧,哭到几乎晕厥。身形高大的男生默默蹲在她床边,安静地看着她。 母子情深。 宁薇薇站住了。 眼前这一幕,其实可以有很多种解释。 比如说,宁彩霞年轻时深深爱着某个男人,为他生下了一个孩子,就算被抛弃了,也始终念念不忘。以至于见到肖似其父的孩子,脱口而出就是那个男人的名字。 俗套却也感人至深的故事,不是吗? 不是。 宁薇薇见过小姨偷偷给她看的照片,凭借着不错的记忆力,她还能勉强回忆起那个男人的样子。 江庭月不像他。 如果看过宁彩霞年轻时候的照片就会发现,江庭月与她倒是更像一对母子。 可是你在大街上见到一个像自己的人,会立刻怀疑这是自己的孩子吗?更何况,那张脸放在男性身上,与她也只有六七分相似。 除非,宁彩霞早就知道自己有个素未谋面的儿子。 但……真正的理由倒也不是这个。 宁薇薇不想继续猜测了。 但飞转的思维并不受她的控制,让她几乎痛恨自己不是黄家的那个傻子。 宁彩霞刚才叫的是:“恩泽。” 江庭月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会上前是因为对那个病得快要死了的女人的同情和怜悯,他甚至没有听清她在说什么。 可是宁薇薇知道。 恩泽,她曾经的小名。 她生下来就被养母抱走,薇薇这个名字是养父取的,这也是之前说好的。可是宁彩霞慈母心肠,偷偷起了个小名,留给她,叫恩泽。 她理解当年的母亲大概想要个男孩,但实在不喜欢这个男性化的名字,宁彩霞对她愧疚,就叫她,恩恩。 也不好在养父母面前喊,可她能单独见到生母的机会不多,所以后来也只有小姨来看她的时候,偶尔会喊一声:“恩恩,这钱拿去买点零嘴。” 宁薇薇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了。 恩泽,恩泽。 她讨厌这个名字,不仅是因为听着像男孩,更是因为,她讨厌宁彩霞将她视为一件被那个素未谋面的男人恩赐的物品。 却原来,连所谓的恩赐,也并不属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