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九十六 剑相知
一百九十六 剑相知
罗怀木木地坐在门口。 屋内一片寂静。但堂下却还是吵吵嚷嚷乱成一片。 过了会儿,老郎中挎着布袋匆匆出来。罗怀急迎上去:“老先生,我师父怎样了!” 老郎中沉吟片刻,叹口气:“张宗主年纪毕竟大了…怕不是近些日子里情志过极忧思恚怒,一时心火亢盛才会突然间咯血。我一会开方泻心汤先喝着…嗯。倒也无大碍,但今后可万万不能再如此cao劳了。” 这厢罗怀在细细记着郎中的各项叮嘱,那厢的堂下还在吵。 刀疤脸的蛮狠汉子高声喊着:“…又不是我把张老宗主气吐血的!要怪还是得怪他自己教出了这样的好徒儿!我也不是胡搅蛮缠的人,早说了,只要你们少阳把那司景狗贼的藏身处告诉我,老子马上走!” 有他这么个胆大的在前面顶,旁边几个缩缩着觉得自己不占理的也马上跟着硬气起来了:“可不是!俺们几个也没说什么话。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是他老人家自己吐的血,俺可没碰他一个手指头!…要我说,他老人家分明就是被司景给气的…!” 别的几个也跟着应和:“就是就是!我们也知道张宗主惯来溺爱徒弟。既然他老人家不舍得动手,那我们也可以帮张宗主清理门户嘛!” 任青山气的额头青筋都蹦老高。 他在门派里向来是有话直说有火就发,除了师哥张望安以外谁也不服。今日之事,他早被这帮人气的窝了一肚子火,但又实在不好发作。只能按捺着性子,又重复了一遍劝说的话:“老夫早就说过了。司景这孽徒前日已被少阳除了名。现下他的死活与我等无关。他的去处老夫更是不知道。几位就是在这干耗上十天半个月也不会有任何结果的!诸位还请速速离开吧!” 此话一出更是激起千层浪:“谁信啊!今日来找前日就除名?他不是你们少阳号称百年难遇的天才吗?年纪轻轻又是当了宗主又是当了盟主,张老他同意除名舍得除名?任老您可莫要诓我们!…而且就算是除名了,他自小在这里长大的,你们能不知道他去处?反正,今日要是得不到司景的消息我们就不走了!这狼心狗肺的东西,对不起好友对不起天下也就罢了。总不能看着自己师父病成这样了也不来看一眼吧!…” 那边捻着毛笔记药方的罗怀早已是听得浑身发抖。 他将纸狠狠一拍,大步来到堂下。看着这一众嘴脸丑恶的人,罗怀忍住泪,质问:“敢问几位前辈,今日来我少阳究竟所谓何事?寻求司宗…司景下落又到底是为何呢?” 堂下众人看着这个双眼通红,面容青涩的少年,都是不以为然。 几人对视一眼。领头的刀疤脸自然是不屑于与罗怀说话,有个站在最末的出来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出来说什么话!…俺找司景,自然是要替俺惨死的阁主报仇!” 罗怀马上将头扭过去盯他:“报仇…好啊。那敢问这位前辈,你们阁主与司景之间又有何仇?司景他又是如何杀了你家阁主的?” 那人支支吾吾地说不上来。刀疤脸道:“哼!小孩,你别在这自以为公道!我知道你想说几年前的事与司景无关。但若不是他当时到处去张罗着撺掇怂恿,我哥哥又怎么会被唬得去给他做了替死鬼!被他累得死了那么多人,却偏偏他全须全尾的没事…他哪来的脸活!” 话音刚落,罗怀仰天大笑,众人面面相觑皆不知其意。罗怀停下来,冷冷道:“我也可算是听明白了。你们几个没本事也没胆子去跟真的凶手报仇,就挑着我师父仁厚来欺负。当年,张阁主与司景志同道合,愿意与他一起为了天下苍生坦然赴死。却没想他手下的几个根本都是缩头乌龟。当年没胆子一起去剿灭魔头,如今更是只敢来少阳撒野。呵,也不知是真心想为自家阁主报仇,还是急着…哼。急着找张阁主那点下落不明的家产!” 闻言堂下几人脸都涨的通红,早有性子急地一把跳起来大骂:“你…你胡说八道!” 刀疤脸更是恼羞成怒,霍地站起身大吼:“放你娘的狗屁!…信口雌黄!那你敢去杀连夏吗?!小子!你敢吗?!你生得早,你根本不知道他…!” 罗怀厉声打断他:“我敢!我怎么不敢!”他一把将背后的剑狠狠拍去桌上,“不仅是连夏我敢杀!谁要是气的我师父有了什么三长两短,我也一样。照杀不误!!!” 刀疤脸猛地止住了嘴。众人骇然呆立当场,一时都被面前这位满脸狰狞杀气腾腾的少年惊得忘了该说什么。 “好了!”一直都未再出言的任青山大喝一声。停了停,他缓声道,“罗怀,不得对外人无礼。你进去,看着你师父去。” 罗怀急喘几口气,压抑下怒意。 他对任青山恭恭敬敬行了个礼:“是。师叔。弟子知错。”接着头也不回地往里间去了。 独留下桌上的那把剑,剑锋直直对着堂下一众人等。 外面,任青山还在慢慢对众人道:“…这孩子年纪最小,成天胡言乱语的。他自小与我师哥感情最好,我师哥也是最疼他…诸位可千万莫要当真。” 接着又是那几个人稀稀拉拉的一些虚伪的客套话。罗怀不想再听,只将门帘仔细掩好,蹑手蹑脚来到床前。 木床上,白发苍苍的老人双眼紧闭。嘴角的鲜血尚未凝固。 罗怀拿了块布,为师父仔细擦去了。他在床边坐下,默默发呆。 他知道师父为何会吐血。 前些日子。宋临天从秦州回少阳后,便和张望安谈了一夜话。第二日一早宋临天就没了踪影。 只留下张纸条,写着两个字:保重。 唐北川立刻去找师父。师父却只是说宋临天是有自己的事要做,让他不要担心。无论唐北川怎样软磨硬泡,师父就是不松口。既不告诉他师姐去哪了,也不许他跟着去。 晚上罗怀还去安慰他来着。说,既然师父说了没事那就是没事。说不定哪天师姐自己就回来了。 却没想到,唐北川就这样犯起了犟。在cao练场上,当着众人的面,他将诸师叔一一冒犯个遍。被任师叔五花大绑丢去山门前,差点活活打死。 唐北川就这样被从少阳赶了出去。 临行前,唐北川一身的血痕甚至都还没干。 罗怀早哭得像个泪人。他却笑道:“师弟别哭。我会时常给你写信的。” 唐北川头仰得很高。他望着那一方湛蓝的天空,声音很轻又很坚定。 “我一定要找到她。” “——我要亲自问问她。她为什么要这样不告而别。” 而再后来。就是司景的事情传开,大家知道了司景还与少阳有瓜葛。因此几拨人连番上门来问司景的去处。 前日张望安迫于无奈,只得当着众人面宣布将司景除名。 而今日。 看着又上门来闹的这些人,连着走了三个徒弟的老宗主始终面容平静。直到最后,他才缓缓站起,吐出了满嘴鲜血。 就这样。转眼间,人都走完了,甚至连师父都倒下了。一整个偌大的少阳,此时竟似乎只剩下罗怀一人。 望着一瞬间苍老了许多的张望安,罗怀眼泪缓缓滑下。 握着师父的手,他流着泪默默下定决心。 无论如何…他都要替师父守护好这里。 他一定要守护好少阳。守护好师兄师姐们的少阳。 …… 猛地勒住缰绳。马背高高扬起,骏马嘶鸣。 刚一跳下马,早有小厮快步迎上来接过缰绳:“公子回来啦。老爷他们都在等您呢。” 司言微一点头。匆匆往院里去,随口问:“小叔怎样了?” “呃…”小厮顿了下。犹豫片刻,只能低声道:“…还是老样子。” 连着穿了几道门。 正门旁,那个须髯若神不苟言笑的中年男人,便是这一代司氏的族长司丰了。 司言低头见过父亲。司丰背着手,道:“嗯。…都办妥了?” 司言道:“是。最迟后日起行。孩儿想着明日便走,也可早些适应。” 司丰沉吟不语。片刻后,父亲低声道:“…也好。既是如此,那你先去见过你祖母吧。” 正屋里,一身华贵的老祖宗早已是老泪纵横。司言先在地上磕头过了,才膝行趴到祖母面前劝:“祖母莫要难过。孙儿一得有空必定会回来看您的。” 老太太只摸着孙子的头不住掉泪,嘴里喃喃道:“好孩子,好孩子…在外可要记得你祖母。遇到什么事,不许傻愣愣地往上冲啊!…” 连着去磕头见过了其他长辈。等所有人都拜见个遍,司言这才缓下来喘了口气。 但也不能久停。水也没顾得上喝上一口,他仔细整了整衣裳,又往后院的那处小屋去了。 屋门口站着两个下人。对司言行过礼后,司言问:“怎么样,今日吃了吗?” 一个赔笑道:“阿牛刚给六老爷喂了点粥,还是不喝。只好又给他灌下去了…目前倒还没吐。” 推开门,满屋子缭绕的药味顶的人禁不住皱眉。 窗边的帘子拉得死死,屋内一点光也没有。因此,司言也只能隐约看到床边守着的两位下人,以及床上微微鼓起的被子。 这里守着的两位汉子是为了时刻盯住司景防止他咬舌的。一看到司言。两人就要起身行礼,司言忙摆摆手拦住他们。 缓步来到床前。 床上的人面若金纸,形销骨立。他脸上的两颊深深凹陷下去,早已是瘦脱了相。 脖颈上,有几道狰狞外翻的浅红伤疤,是他连续几次割喉失败留下的痕迹。左右腕上,更有两根拇指粗的铁链将他拴得紧紧,再也不许他做出任何多余的动作。 原本一位丰神俊朗的翩翩公子,此时却完全变成了副生不生死不死的骨头架子。 司言走到床头。 他本以为他会闭着眼在睡觉,却没想到他其实是在睁着眼。 司景直直地,空洞地望着什么也没有的天花板。就这样木木地睁眼看着,许久也不曾眨。 司言默默看了他一会儿。 他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对司景磕了个头。 额头紧紧抵在地上,司言轻声道:“…小叔。我知道,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我也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不是大家不能给你,是大家真的不舍。…” “…小七知道,小七懂你心里的想法。小七明白小叔的遗憾。我已去安豫王手下应了征。明日就动身去北疆。小叔没完成的所有抱负,侄儿来帮您实现。” “想着您还在,侄儿在外面也有点挂念。小叔要是不愿等,侄儿也没了心口这口气儿了。咱们叔侄俩就只好在地下相见了。” “今日一别,侄儿不知何时归。…不管怎么样,就当是为了小七也好,为了祖母也好…求您好好活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