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变大了,密密地打在伞面上。像心跳。

    樱木忽然有种进退不得的心境。

    身体不听使唤,自己都变得不像自己。

    他一点都不想这样,不想这样跟流川相处。他甚至有点怀念之前针锋相对的场景,那时候他口无遮拦,心无芥蒂,一切都自然得那么舒适。但现在,肢体间一点不经意的摩擦都让他难以忍受。

    他对流川抱有的欲望如同雨水漫溢,但这是跟喜欢无关的情绪。

    樱木并没真正喜欢过一个人,他对晴子的感情近似,但说到底仍是幼稚的,更像是篮球路上一道美好的风景。在他真正投入追梦之后,他入部的动机反而成了最不重要的东西。他真的爱上了篮球,这才知道自己没有真的爱上晴子。

    所以,他对流川的感情,连晴子的程度都没有达到。更多是青春期的躁动,对美貌的同辈产生了欲望。至于他为什么会喜欢男人,起因已不可考。也许流川的俊美和他们对抗时增温的皮肤也在其中推波助澜。但樱木和流川之间是有距离感的,他们之间除了篮球的连结外,对彼此都一无所知。

    这样也算是喜欢吗?这样的喜欢只是让樱木想要占有流川。他管不住自己靠近的念头,却又无比清楚地洞悉自己接近的意图。即使是现在,两人难得和谐地在雨中并肩,他依然想要流川。

    想要雨水打湿他,濡湿鬓发和密长的睫毛,雪白肌肤布满水痕,像是从水里打捞出的瓷器。

    流川稍稍偏头,看着他,因为雨水时不时眨一下眼睛。他的目光直白、坦荡,不遮不掩,从来只走距离最短的直线。

    色彩鲜明到只有黑白两色,黑的发,黑的眼,浓到化不开的夜色,整个人却白皙得如同雪墙,被光一照便灿灿生辉。

    越是和流川相处,想象就越具象。越是熟悉流川,越能模拟出他种种细微的表情。也许有一天,他脑子里的那个人会跟真正的流川融为一体。

    但那依然不是流川。

    流川就站在他身边,侧目凝望,目光雨水般透明。

    真的……快受不了了。

    樱木停下了脚步。

    流川跟随他停步,低头数着地面上溅起的水花。

    真的受不了了。

    樱木把伞一扔,一瞬间雨幕降落,两人都淋得透湿。流川还没来得及惊讶,樱木的手臂就围拢过来,紧紧把他箍在胸口。他们身高相仿,刚好可以落入对方的颈窝。樱木一言不发,只是收紧臂膀,流川贴在他胸口,几欲感到心跳砰砰。他迷惑了一会儿,不知道心跳加速的是哪个人。反正都挨得这么近了,传染到另一个人也情有可原吧。

    ……白痴啊。

    流川闷闷地说。

    谁是白痴啊。

    樱木下意识地反驳,双臂搂得死紧,不见有放手的意思。

    想淋雨就自己去淋,干嘛拉上我。

    水珠从流川的流海上簌簌滚落,其余的则从后颈流入领口。他背后耸耸的凉,又被樱木高热的身躯烘至蒸发。

    就要跟你一起!

    樱木蛮不讲理地说。

    连白痴都懒得说他。流川摇摇头,他挣动两下,没挣开,就不动了,额头抵在樱木肩上昏昏欲睡。

    下雨了,公园里人早走个精光,不过就算被人看到也无所谓,那种事流川才不在意。

    雨时急时缓,每次流川觉得快停了,又下起来。他们所站的地方生有茂盛的行道树,起到聊胜于无的遮蔽作用。

    够了吧。

    还不够。

    流川等两分钟,又问。

    够了吧。

    还不够。

    流川一再退后底线,终于到了忍耐的极限。他现在浑身潮湿,真的很难受。

    还要多久才够?

    ……

    樱木不说话了。

    他忽然拥紧流川,在他颈边很深地埋着脸,似乎有点难以面对。但他最终还是慢慢松开了手。

    雨淋了满脸,樱木的眉毛湿漉漉的,看起来很不舍的样子。

    他捡起伞柄,塞到流川手里,又从挎包里拿出一个蜜柑,说是洋平家里寄来的,很甜的,然后连同篮球一起塞给流川。流川手忙脚乱地接下,他好不容易撑起伞,暂缓了雨水的攻击。

    一抬眼,樱木已经跑出好远。

    他的身影隐没在水雾蒸腾的道路尽头。

    洋平听到敲门声。

    来了来了。他应和道,放下手里的书去开门。

    他打开门锁,站在门口的是浑身湿透的樱木。他垂脸向着地面,衣服上还在往下滴水。挎包抱在怀里,倒是很小心地让它淋湿。

    没带伞出去吗?

    洋平接下半干的挎包,从里面拿出黄澄澄的蜜柑,摆在果盘里。

    很重吧。他把毛巾递给樱木。

    樱木像沾水的大狗一样,在毛巾下甩动水珠,门口积着一团小水洼。他闷不吭声地脱鞋进门,坐在矮桌边,脸埋在肘弯里,似乎颇为丧气。

    洋平的衣服对樱木都太小,只有短裤勉勉强强能套上。他从里间拿出整理好的衣服,便见樱木窝在原地半步没挪。

    怎么了?

    洋平收走他挂在颈上的毛巾,抛下新的一条给他。

    樱木仰起脸,发出无意义的啊呜声。他闭着眼,眉头微皱,睫毛上还有微融的雨水。他的脸洋平早已谙熟于心,甚至比自己的脸更熟悉。一个人不会时时都记着照镜子,但他和樱木确实天天相对。长久以来,洋平都微笑着注视樱木身上发生的一切,仿佛在看一部没有完结的电视剧。他本以为自己会一直这么看下去,直到屏幕打出剧终,或者他先闭上眼。

    而现在,剧情却在平淡的日常中变得跌宕起伏。那个他再熟悉不过的主角,忽然有了其他动心的事物,把章节分成和光篇和湘北篇,不知道以后会不会有美国篇。洋平确信自己在和光篇里是当之无愧的第二主角,但随着剧情发展,他似乎……在被淡化,因为樱木踏入了一个崭新的社交圈。

    篮球。

    这个洋平从来没发生过兴趣的事物,成了樱木要放手追逐的明日花道。

    他不能再站在他身边,他的座位移到了观众席。他在十米之外的距离看着他,而他看着篮球。

    或许还有流川。

    洋平微微笑。

    消失的伞,少了一个的蜜柑,换下的衣服上还有篮球的皮革气。

    樱木的事情很少有瞒过他。

    洋平总是知道。

    当然樱木也从未想过隐瞒。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他全都一股脑儿大声说出来。洋平还记得刚认识的时候,樱木对他耍狠,凶凶地说看你超不爽。结果洋平午餐时分他一个橘子,他就喜笑颜开,搂着洋平大喊:最喜欢你了!虽然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洋平最初并不把他放在心上,只是觉得这个活泼的家伙很好玩。樱木却很自来熟,不等洋平认同就自说自话地把洋平划进了自己的领地。洋平本来是个随和的家伙,他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但认识了樱木之后,之前的生活却显得有些不够滋味了。

    某种程度来说,他和仙道怀有同样的看法——樱木很有趣。但他笃信自己比仙道看得更深。他打篮球,不打篮球,洋平都注视着他,他已经看了太久太久了。

    洋平在他身边坐下,樱木倚过来,把下巴磕在他肩上,洋平嫌弃地推开,他又不依不饶地凑近。

    樱木其实是很喜欢肢体接触的人。幼年期情感缺失的人容易有此表现。洋平和樱木还没走这么近的时候,他不太喜欢樱木黏糊的态度,总是要找机会碰你一下,搭一下肩摸一下背,特别喜欢从背后凑过来吓人。但某年的祭典上,樱木独自一人坐在山坡看烟火,他稚嫩的脸庞被花火照亮,褪下了平时的笑意,看起来……非常非常的寂寞。

    洋平远远地观望,等烟火大会结束后才主动走近。他们顺着河堤行走,看水中倒映的灯影。

    那时候的路好像永远也走不完。

    直到如今。

    洋平拿起一个蜜柑慢慢地剥。

    我该怎么办呢?他想道。

    如果真有命运,这暗示也太过明显了,好像在提醒我,我可以退居二线了。

    好像我只能陪你走到这里。

    然后目送你走到我所不知道的地方。

    今天我遇到了流川。樱木说。

    诶?

    洋平不由一愣,他没想到樱木会主动提这件事。他还以为这是某种属于他和流川的秘密。

    所以水果给了他一个。

    洋平笑笑:没关系啊,你都给他我也无所谓。

    那不行吧。樱木说道。

    本来就是你的东西啊。

    原来你还知道是我的东西啊,结果自己拿去做顺水人情。

    洋平的就是我的嘛。

    不知为什么,说到这句话的时候,樱木的情绪振奋了一些。

    当然咯,我的也就是洋平的。

    嗯嗯……

    洋平敷衍地应和着。

    他并不真的需要樱木为他做什么,所以只放任心口微微一甜,随即就淡下去。他不希望在未来的某天,自己会把这句话当作筹码,去跟樱木提要求。

    洋平。

    樱木忽然沉了语气。

    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洋平难得有些搞不清楚状况。

    他回头与樱木对视,樱木回避了他的眼神,吞吞吐吐地说。

    不……不愿意就算了……

    洋平无奈。

    你倒是先说说看啊。

    那个……你先站起来。

    洋平依言行动。

    手张开。

    洋平伸出双手。

    不要动哦。樱木说。

    嗯嗯,不动不动。

    樱木调整了一下他胳膊的位置,把他摆成一个类似芭蕾舞者的手势。洋平诶了一声,目瞪口呆地看着樱木钻进他手臂拢成的圈,双手揽住他的后腰,把两人捏合成一个紧密的拥抱。

    感觉很好!

    樱木的声音里带着兴奋,像是证明了一个正确的错误。

    我果然是喜欢男人!

    所以你也会去想抱住大猩猩咯?洋平揶揄道。

    才不是呢!

    樱木反驳。

    我想要抱的,只有你和流川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