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16】

    太极宫的气氛,在寝殿的人传来痛苦的哀嚎之下瞬间变得焦灼。

    宫门阶下的大统领与辛焱云堇慌张的站在原地瞧着不一会儿有下人从内殿跑出,急急忙忙的往太医院的方向去。云堇下意识捏住辛焱的手,她的手心冰凉,紧抿的下唇却难以掩饰她内心的担忧与害怕。

    明明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宴席,为何会出现刺客?娘娘又为何会被下毒?这宫闱难道不是天下最安全的地方吗?为什么连一个好人都要遭如此劫难?!

    而太极宫寝殿内,达达利亚整个人面色苍白的捂着肚子蜷缩在床榻之中,他拼了命的喘着粗气,整个人像一条上了岸的虾米搁浅后在guntang的沙面上拼命扭动……钟离赶到时只见他额头上尽是汗水,刘海被打湿黏在下颌与鬓边。“好疼!好痛啊……”他睁开眼看着钟离赶到时仿佛见到了倚靠与可以撒娇的人似的,瞬间就委屈的流了眼泪。“陛下……”那声音都变了调儿,打在钟离心里像刀割一般生疼。

    “朕在,不怕了。到底哪里疼?”说着,伸手进被子里想要摸上他紧捂着的腹部,却发现他出了不少的汗水。侍女们拿来寝衣想要为娘娘换上,钟离见状接过,接过刚把人从床上抱到自己怀里靠着,一掀开被子……

    眼下的被窝里,却是一团触目惊心的血红。

    血……为什么会是血?

    钟离在那一刻大脑一片空白,尽管他是上刀山下火海过的硬汉子此时此刻竟是仿佛垮了一般不知所措。一旁的内官们惊叫,上了年纪的内官一眼瞧出怎么回事儿,惊呼:“陛下!娘娘这是见红了!”

    见红?!什么是见红?!

    他琐碎的记忆里好似前朝后宫中女人众多,孩子能落地的却不多。而许多佳人在初承恩宠时也都是怀过孕的……

    然而都没能生下来,孩子不明不白的流掉不说,甚至连人也都快去了半条命。而记忆中,好像小产的征兆之一就是见红……

    有经验的内官此刻已经指挥着其他宫女去端热水与布巾,又转而对钟离道:“陛下,当务之急先是让娘娘穿上些衣裳。坤泽的腔内血污浊,陛下还是避嫌为好……”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乎避嫌!”钟离闻言勃然大怒,呵斥了这名内官,接着又拿过布巾帮达达利亚擦了擦身上的虚汗,以及下身流出的污血。

    接着,有条不紊的给换下了沾了血花的亵裤与里衣,换上一件新袍子。

    内官们不敢说什么,知晓陛下对待皇贵妃乃是无上之宠。而谁又知道这样的一个美人实则已然成为钟离心中珍视之人。他只能心疼不已的搂着达达利亚虚弱的身体,看着他痛苦,而自己却不能替了他去……

    钟离第一次感受到身为帝王的无奈与弱小。

    太医被迅速请来,号过脉象又施了针,倒是缓解了达达利亚些许疼痛。老者无力的摇摇头,佝偻着身子转向一侧的钟离:“陛下,娘娘身中虎狼之药,药力如此狠厉足可谓致命之毒。恕老臣无能见识短浅,实在不知这毒究竟如何解开。而娘娘此前已有月余身孕,今朝逢此劫难,孩子……已然保不住了!”

    一旁的常爷听罢震惊的后退了两步,而坐在床帏小凳上的钟离,听罢此话,咻然阖上眸子,露出了痛苦无比的神情。

    谁能想到他的少年今早还笑着和他招手,让他在太极宫等自己回来?可现下呢?人是等回来了,可却奄奄一息身中剧毒。而他腹中,早已有了他们的孩子而不自知……现下因着毒又小产。

    他又想到这之前自己与达达利亚的缠绵,尽管他知晓若不帮他解了春药的毒性只怕他会更受罪……

    可自己还是粗鲁了。

    “老臣只能开些药方再为娘娘施针缓解小产后的痛苦,只是这毒……”

    “到底如何能解……?”

    “这……还是得请太医院所有人齐心翻阅古籍寻找解法。”

    那得等到猴年马月!万一是锁喉毙命之毒!那可怎么办!

    钟离痛苦不堪,却也无能为力,只能攥着达达利亚细白的腕子,摸摸他苍白的脸颊祈祷上天保佑他所珍视之人。

    太极宫外,大统领接到属下报信,消息非同小可。他赶忙闯入殿内却见情势诡异,一旁的常爷使眼色让他赶快下去,然而这时钟离却抬眼看了看他,后又离开了龙床,吩咐老太医立即施针开药。

    走出寝殿外,大统领跪地磕头。“陛下,嘉御院中有人找到娘娘身边两位近侍宫女慧心与莺儿姑娘……”

    “他们失踪,究竟是去了哪里?”

    “两位姑娘被人用蒙汗药迷晕,藏在了和裕茶馆戏班子带来装行头的箱子里……”

    常爷愕然,达达利亚与和裕茶馆的缘分深,便是宫里宫外都知道皇贵妃娘娘亲自命人赏赐了和裕茶馆的云堇姑娘。而这么明目张胆的把两位近侍绑票在和裕茶馆的箱子里,他们区区民间戏班,必定不会如此大胆,明眼人一看就是赤裸裸的嫁祸。

    “和裕茶馆午后在嘉御院中演出,用于更衣做准备的屋子当时无人看守,而娘娘又是在那时遭遇不测……”

    钟离攥紧了拳头:“将郡主带来的人严加审问,必要问出幕后主使!”

    大统领跪地磕头遵旨,而紧接着待他想离去时,却又回忆起什么,赶忙补充:“还有一事……”

    “何事?”

    “臣搜查宫内,于冷宫中发现可疑人,此人声称是大殿下带入宫……”

    “若查清与此事无关便无碍。”

    “可陛下,属下在询问此人时,他声称知晓皇贵妃中毒一事,还说自己能为娘娘解毒!”

    闻言,钟离惊诧,原本还想转身回到寝殿内的他突然止住了脚步。回过头死死的盯着大统领,眼神带着些冷清与决绝。“再说一遍?!”

    “那人……声称自己能为娘娘解毒……”

    常爷心道不好,赶忙打圆场:“陛下何不命人将此人带来,太医院都束手无策之毒,听闻此人是救了大殿下才被殿下带进宫,说不定也能解下娘娘之毒……”

    眼下不是东想西想的时候。钟离尽管心畔大惊不说,这事一瞬间牵扯上魈,他的怒火没有由来的便发了出来。可是……如今是解了达达利亚身上的毒最重要,而不是在这里愤怒震惊。

    “你带人将他先带过来,再让人将大皇子带回东宫皇zigong中,着人严加看管,无事不得出!”

    “属下遵旨!”

    尽管迟疑,然而大统领却只好领命。

    ——

    老御医写下来一剂温补的药方后命人抓药,后又施了针。紧接着达达利亚便开始浑身发热,原本还有些意识,可在发起高热那一刻整个人便昏死过去。

    潜意识里,达达利亚做了一个很真实但又缥缈魔幻的梦。

    那个梦从他站在兼职的工厂车间里开始,他没有穿着酒精消过毒的防护服,而是一身大月的宽松袍子。他站在那食品传送带之间,看着一份份食物规律的在传送带上经过淋酱到风干的过程。接着……那画面又突然慢慢的融合消散,眼前整齐的传送带变成了一位位低着头手捧托盘的宫女们,而她们亦是有条不紊犹如机械一般排排前进着。手中的托盘里,是他从未开眼见过的珍奇异宝……

    他仿佛又穿越了一般,此时这里仿佛是太极宫,但又不太像……而转过头时只见那整齐划一的宫女队伍之上,是一张明晃晃的龙椅,以及坐在上首吊儿郎当的老男人。

    他衣冠不整,甚至只有一身寝袍。面色虚软有疲累之像,而他身侧左后方是莺莺燕燕的嫔妃,右后方则只有四人……

    若非其中一人与钟离太过相似,达达利亚这下又不知道自己穿越去了哪里。

    【花朝节至,忠臣朝拜!】

    有喊话的公公甩开高亢的嗓子叫嚷,而那些手捧珍宝的宫女们一排排的将手中的宝贝在皇帝面前展示过后又撤下。达达利亚就这么在一旁冷眼看着……直到轮到一排——其中站在最中间的宫女头上带了一朵突兀的小花,从方才开始便百无聊赖的皇帝突然叫停,走下龙椅上前托起那宫女的下巴。

    果然好颜色!

    达达利亚看明白了……他自己,想必是看到了钟离的记忆吧?

    他转头看向上首,只见还年少的钟离一双凤眸冷冷的,仿佛不带任何情绪,但达达利亚还是读到了他内心的厌恶。

    达达利亚心口一疼,他有些焦急,赶忙伸着手想跑到上首钟离身旁。他叫了一声:“陛下!”,然而,在他开口的那一刹眼前景象瞬间像梦幻泡影一般开始碎片式的消散。而钟离在画面终结的最后,回过头看向了他一眼,却是狠厉又冰冷的白了一眼达达利亚。那一眼仿佛带着千年不化的寒冰,生生刺的达达利亚难过到无以复加。

    眼前场景消散后,他堕入一片黑暗之中。接着……他听见身后有门大开的声音,转过头,却见那敞开门的地方跨进了一位玉树临风的少年。他走到一堵书架前,倒腾了好些书本抱在怀中,接着坐到了那黑屋子窗边的一樽烛台前,拿起火折子点燃烛台;借着昏黄火光读着那些书本。

    少年的脸颊很瘦削,身形单薄。全无十多年后身穿玄黑龙袍坐在龙椅之上那种挺拔与稳重,就像那毛没长齐的雏鸟,弱小还尽是倔强,丑兮兮的却又自命不凡……

    他眼中带着不羁,却很会掩饰,统统以漠然的态度伪装起来。

    但是他不是这样的……达达利亚想。他也脆弱过,他也急切的想证明什么,得到什么,心冷并非意味着寒冰永封……

    …………

    ……

    达达利亚醒来时已然天光渐亮,床边靠着面色并不是太好的慧心。她在浅眠着,可仿佛睡得并不是太好。

    想起身,可是身上虚软无力。达达利亚头很疼,浑身热乎乎还很敏感,仿佛碰到什么皮rou都会感到疼痛。而他只是在床上翻了个身,一旁的慧心便立马睁开眼,在看清床上的主子已经醒了后立马惊叫:“娘娘醒了!”

    这下子,外间的莺儿也赶忙赶了过来,她们俩一前一后的问着娘娘可还有什么不舒服,这时慧心说了一句:“空先生医术高明,谢天谢地……”

    空?!

    “慧心,我这是怎么了……”他开口说话,接着却发现自己嗓音出奇的哑。他咽了口唾沫觉得喉咙像烧着了一般干涩,这时莺儿为他倒了杯清水,慧心也把他整个人抱着扶了起来,一边还吸着鼻涕哽咽的说:“娘娘喝口水吧。”

    外间这时有人掀开珠帘进来。“娘娘醒了吗?”那声音随即传来,是个好听的清爽男音,他步履声缓慢,莺儿闻言赶忙从床边坐了起来。达达利亚看了看来者——果不其然,是个有着一头金黄色长发的漂亮男子。他虽然面上束着遮眼布,却还是能看出鼻子与嘴唇姣好形状;达达利亚打量了他半晌,尽管认得,却还是问了句:“这位是?”

    空没有及时的回答,而是对着慧心说了句“我来吧”。接着达达利亚只觉整个人靠在了空的怀里,他不紧不慢的说:“娘娘想必是知道小人的,又何故一问?”

    闻言,达达利亚没有多嘴,而是看了看慧心,却见一旁两个小丫头见他喝完水,突然双双跪在了地上。“奴婢们无能,没能守在娘娘身边害娘娘遭此劫难!求娘娘责罚!”

    语罢,重重的在地上磕了个头。达达利亚见状很是莫名,一旁的空却道:“娘娘遭了大罪,慧心与莺儿两位姑娘也没能幸免。天命军发现时他们被下了蒙汗药绑在了和裕茶馆带来的大箱子里……”

    达达利亚一听心里一阵后怕,赶忙追问:“云堇姑娘是否遭到牵连?!”

    空听这话,瞬间有些愣。他惊愕都到了这个时候眼前的皇贵妃竟然还在在乎他人?他难道不知自己遭受了多大的痛苦吗?

    身旁跪着的慧心诚然回答:“回娘娘,云堇姑娘与和裕茶馆的伙计们此次被人陷害,辛郡主前夜捉拿了有嫌疑的宫人已经在审讯了。陛下没有迁怒,而是留了郡主与云堇姑娘在宫中待命,其他和裕茶馆的伙计都回去了。”

    “那陛下呢?!”

    空接着补充:“陛下在娘娘身边守了一夜,天刚刚好亮的时候才被常公公劝去歇息。接着娘娘就醒了……”只听他话里带着笑意。达达利亚听闻大家都没什么事,才松了口气平缓了心情,接着他感到恢复了些力气,坐起身回头看向空,问道:“空先生,我到底怎么了?”

    空却是带着些无奈的怅然长叹道:“娘娘现在才想到自己吗?”他一问,达达利亚却是愕然。空并没有多嘴,接着如实道:“娘娘在嘉御院中了【邪香】与【钻心媚】两种毒。邪香乃床笫暖情之香,若佐以钻心媚服用过后焚香,便会中媚毒,此毒狠辣,如若日后再闻到邪香便会忘乎所以被情欲所只配……”

    达达利亚点点头,微微一笑:“感谢先生为我解毒。”

    “毒虽解,可娘娘还是失去了重要的东西。”

    达达利亚一怔,有些不解。

    空叹了口气:“此次解毒如此顺利,一方面是为着这下药之人并不熟悉钻心媚的用量,下药的剂量浅,没有伤及根本。但另一方面,乃是娘娘腹中身怀龙胎月余,而此药性烈,致使娘娘小产腹痛遂顶替了那媚毒的春性。而太医院御医在小人为娘娘解毒之前已然施针,这才遏制了毒性于娘娘体内蔓延……”

    “你说……我…………什么?!”

    “娘娘,您有孕了,只是很不幸,这孩子没能留住。”空如是说。他不似宫中太医伺候的都是贵人,他常年于四海八荒寻医救济,看过太多的生离死别,见过太多的坤泽痛失孩子。尽管大月繁荣昌盛,可到底人生老病死不可控,孕育本就乃一大难事,遂这些事情太常见,空甚至都已经习惯了向病患告知噩耗。

    达达利亚在得知此消息后,却陷入了诡异的平静与沉默之中。

    只是半晌……他才冗自笑笑:“原来,我流产了啊?”

    这种平静的态度反而更让人难过,空解释:“娘娘还年轻,此后多加锻炼身体,补充营养,日后还是能再孕育龙种的。”

    “是吗?”达达利亚莞尔,浅浅的勾起唇角。“倒不是难过,只是,你突然告诉我其实我怀了孩子,但他又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流产了……”

    他没再往下说下去,空心里却对这位皇贵妃娘娘感到格外的心疼。

    屋内沉默良久,却听一旁的人抱着双膝轻叹一声后呢喃道:“钟离他,肯定很伤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