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靠岸

    五、靠岸

    渡船行至东瀛靠岸,藤原宇合亲率武士到码头迎接,排场十足,众星捧月,让从宫变以来一路仓皇逃窜的李重茂终于有了安身立命之所,他感念之余,原本被泼熄的妄想竟隐约有死灰复燃之势,曾经那个万念俱灰的惊弓之鸟在藤原宇合这只老狐狸的怂恿抚慰下,心思越来越活络,由侥幸留得一条性命转变成对被褫夺帝位的愤恨与不甘。

    “云流大哥,是重茂无能,累得你流落至此……”

    李重茂并非韦后所出,在整个成长过程中也不受中宗重视,谨小慎微,在宫里战战兢兢地长大,从未敢奢望有朝一日能承继大统,坐拥天下。

    短暂的帝王生涯足够让人迷失心智,错把侥幸当成理应,被群臣山呼几声万岁,就膨胀到觉得我上我能行。

    李忘生通过数日相处,结合重生前的记忆,有理有据地推断出这孩子是真不行。

    要为社稷之主,不仅要才干过人,还要有雄厚的实力,杀伐果断的智谋,以及无所伦比的运气。

    李重茂什么也没有,他被仓促拱上皇位,不过是韦后需要一个易于拿捏的傀儡罢了。

    他一下台,身边的乌合之众瞬间作鸟兽散,唯一一个不以身份贵贱论交情的云流大哥还被他坑到了千里之外。

    “不过以云流大哥的本事,假以时日必能东山再起。”

    李忘生不紧不慢地解开绷带,给腰间的伤口换了最后一次药。

    师兄不愧为不世出的武学天才,身体康复的速度都异于常人,别处的伤口皆已结痂,最重的这一处链刃伤是凌雪阁苏无因的手笔,如今皮rou基本愈合,每日换下的绷带上血渍越来越少。

    胸腹所受内伤在他每日调息静养之下也大有改善,相信过不了几日,他就又是那个生龙活虎的少年剑客了。

    “云流大哥,我知藤原氏非我族类,不可尽信,可如今你我毫无倚仗,不妨与之委蛇,再徐徐图之。”

    李忘生把干净绷带缠好,打了个利落的结,收拾停当之后合拢衣衫,裹住年轻精壮的躯体,盘膝端坐,开始入定调息。

    有师兄一身强横筋骨与浑厚内息打底,李忘生再以内景经小心养护,唯盼师兄神魂归来之时,回归的是一具健康结实的躯体。

    不再像前世那样,奔波劳碌枕戈而眠,拖得旧伤难愈。

    师兄本该是天之骄子,傲视群雄,有一点瑕疵都让人惋惜。

    “重茂只求苟全性命,并无非分之想,只是替云流大哥惋惜,难道大哥就甘心困守东瀛弹丸之地望洋兴叹不成?”

    除了外敷内养,还要保证足够的睡眠,不可多愁多虑,李忘生不再去想自己神魂离壳之后纯阳宫会不会乱成一团,反正忧思无益,他一时半会儿又回不去,只好既来之则安之,保护好师兄的rou身,将来才好助他化解心结,回归纯阳。

    十七岁的他年轻稚嫩处事无方,在盛怒的师兄面前无异以卵击石,而如今他见多识广饱经世故,安抚一个二十岁的愣头青岂不是易如反掌?

    玉虚真人执掌纯阳数十载,名下弟子万千,桃李遍布天下,对于如何感化教诲他那个桀骜不羁的叛逆师兄还是很有把握的。

    毕竟师兄年少轻狂好唬弄,别人哄得,我哄不得?老夫就算胜之不武,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重蹈覆辙。

    “云流大哥,藤原家主愿与你我结盟,若能借他之势重返中原,定能让那些落井下石的卑鄙小人付出代价。”

    李忘生完成一轮吐纳,终于睁开眼睛,看向李重茂的眼神波澜不惊,隐约带着几分怜悯。

    李重茂讲得嘴巴发干对方都不理不睬,他心虚得厉害,此时见“谢云流”终于有了反应,他按捺住躁动不安的情绪,低语道:“落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重茂六神无主,只盼大哥拿个主意,只要大哥发话,重茂无有不从。”

    他敏感地意识到自东渡以来,大哥对他态度越来越冷淡,不似往常那般照顾呵护,李重茂内心惶恐不已,他失去了一切,不能再失去这个最后的靠山,所以他一改往常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皇子做派,时常端茶递水送汤药,力求表现得温柔体贴识大体。

    在外人看来,身娇rou贵的小皇子一径委曲求全小意殷勤,那个年轻剑客却依旧寡言少语我行我素,属实热脸贴人凉屁股,偏偏李重茂越挫越勇屡败屡战,还要在人前强颜欢笑为他“大哥”解释,称谢云流因遭jian人算计不得不叛出纯阳才整日郁郁寡欢。

    藤原宇合看在眼里,更加看重这个冷傲孤僻的纯阳首徒——能被李唐皇子如此信重倚赖,必有惊世之才,此人若为我所用,藤原家将如虎添翼,制霸东瀛、剑指中原指日可待!

    两个蠢蠢欲动的野心家可谓姣婆遇到脂粉客,一拍既合,当下引为知己,李重茂被藤原宇合哄得五迷三道,飘飘然头脑发热,恨不得振臂一呼集结人马杀进皇城夺了鸟位,搏一搏废帝变君王。

    冷静下来之后他更意识到自己的千秋大业离不开谢云流——藤原宇合觊觎纯阳武学已久,若能在东瀛广收门徒开枝散叶,培养出的弟子不就是自己的助力了吗?

    “云流大哥……”他见对方依然无动于衷,不由得心急,催促道:“你倒是说句话呀!”

    “从未得到过”与“得到却失去”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心境。

    世上王侯何止千万,少有人豁出性命去造反,大多安心做个富贵闲人,唯有真正尝过那种富有四海的无上威权之后才会欲罢不能,念念不忘地想夺回自己失去的一切。

    李忘生看着这个与虎谋皮还洋洋自得的少年,突然庆幸自己年少时对师兄那点恋慕如风过了无痕,未曾牵扯出更深的纠缠。

    所以才能心平气和地在这里听李重茂痴人说梦,没把八卦洞玄甩到他脸上。

    “云流大哥!”李重茂咬了咬唇,伸手攀上李忘生的膝头,做出一副荏弱堪怜的样子,“大哥若不愿受藤原家招揽,重茂也不敢勉强大哥,重茂愿与大哥共进退,浪迹天涯也好,斧钺加身也罢,唯愿舍命报答大哥而已!”

    他在赌,赌谢云流心软,赌谢云流顾念往昔的情份,也赌谢云流无路可退,不得不与他绑在一条船上。

    李忘生拂开他的手,慢吞吞地开了口:“我为什么要与你共进退?”

    你若回中原死路一条,我若回纯阳,恩师虽说难免要抽断几根拂尘,谢云流却依然是他心中最疼爱的弟子。

    李忘生始终坚信这一点,可惜,年轻的谢云流却没有这份笃定。

    所以师兄在山穷水尽之时会做出什么选择,他虽心知肚明,却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难过。

    他的师兄本该是人人称颂的风流侠客,是惊才绝艳的纯阳首徒,也是师门上下思慕景仰的正道栋梁,缘何落到这般群狼环伺、进退两难的境地?

    李忘生沉默不语,抬眸远望,越过低矮的窗棂,越过庭院中的枯山水,越过墙下的藤原家武士,越过碧波荡漾的海面,飘向疆土辽阔、一望无际的大唐。

    浮云蔽日,不见长安。

    师兄也曾这样痛心疾首又无可奈何地遥看中原吗?

    师兄也曾这样望断天涯,愿为黄鹄归故乡吗?

    李忘生眉头紧蹙,面沉如水,早已平静无波的心湖再度掀起惊涛骇浪,翻腾着滚滚不息的愤怒与悲伤。

    师兄竟被逼迫至此,他们怎敢?!

    他收回视线,定定地看着面前这个眼巴巴等待回复的少年,突然轻笑一声,道:“去请藤原家主前来一叙。”

    李重茂大喜过望,跳起来就往外跑,脚步还趔趄了一下,他扶住门框,又扭头试探:“大哥这是答应了?”

    李忘生款款起身,意味深长地答道:“重茂之事,便是云流之事。”

    得到承诺的李重茂欣喜若狂,亲自去请藤原宇合,李忘生看着他的背影,低头抚平衣袖上的褶皱。

    藤原家所图甚巨,李重茂也贼心不死。

    他顶着谢云流的身份,自然要推波助澜,帮他们“得偿所愿”。

    藤原家终究会明白他们招揽了个什么样的“天才”。

    把一件事做好,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但是想把它搞砸却是不费吹灰之力。

    前世有谢云流倾囊相授,一刀流武士一度遍布东海,气焰不可一世,饶是如此,藤原家最终还是分崩离析,与他们勾结的李重茂也功败垂成,命丧黄泉。

    如今的入幕之宾成了李忘生,藤原家只怕连昙花一现的辉煌都没机会品尝就会走上覆灭之路。

    至于李重茂,若他仍执迷不悟,为免东海祸事重演,李忘生也不介意提早送他一程。

    反正重茂的事是云流的事,又不是他李忘生的事。

    心思既定,李忘生气定神闲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慢品尝与中原不同的异国风味。

    唯一遗憾的是要推迟些时日再去寻找师兄的神魂了,他默默地向谢云流道了个歉,并保证一定庶竭弩钝,尽快搞砸,早日回家。

    ——

    小剧场(小雷场)

    李忘生:他们都想利用你。

    谢云流:嗯?

    李忘生:我就不一样,我只会心疼giegie

    谢云流:所以?

    李忘生:他们都想把你绑到自己船上。

    谢云流:你呢?

    李忘生:我只想把你绑到自己床上。

    谢云流:你言而无信!你出尔反尔!你口蜜腹剑!

    李忘生:……知道你很急,但是你先别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