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摆烂

    七、摆烂

    只要我足够没用,就没人能利用我。

    李忘生为纯阳cao劳半生,几十年如一日地爱岗敬业,是弟子的主心骨,是门派的压舱石,不仅内外事务安排得井井有条,武学修行也从未耽误,堪称掌门中的楷模,隔壁万花谷都馋哭了。

    如今换了个身份且重返年少,这位兢兢业业的勤谨人开始心安理得地泡病号。

    养养伤,练练剑,还时不时闭关参个玄,诸事一推四五六,藤原宇合几次派人请他,要么很忙要么很累要么时机不太对——李忘生用实际行动证明他不仅会生太极,他还会打太极。

    藤原宇合被这个若即若离的中原剑客弄得很无奈,只好向李重茂这边使劲,旁敲侧击地打听“谢云流”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因其东瀛人惯有的迂回婉转,上次见面小叙,藤原宇合只来得及表达了竭诚欢迎的意思,拐弯抹角地试探结盟之机,谁知那个大名鼎鼎的纯阳首徒也不知是真不懂还是装糊涂,每每将他的本意曲解得风马牛不相及,以一些不疼不痒的场面话答对,看似东拉西扯实则滴水不漏,弄得藤原宇合这只老狐狸都开始坐立不安,甚至怀疑是自己带来的翻译学艺不精,才使每次交流都鸡同鸭讲,让人隔靴搔痒般难受。

    纯阳空雾峰隐匿着不少一刀流武者,李忘生数次率弟子前往驱逐,其实能听懂些东瀛话,不过此时他是初来乍到的“谢云流”,为免麻烦干脆拉起语言不通的天然屏障,任其舌灿莲花,双方各说各话,只有可怜的翻译夹在中间焦头烂额,恨不得当场给他磕一个,只求他别这么云山雾罩地谈空说玄,折磨得人脑汁都要熬干。

    不仅是翻译,李重茂都被绕晕了,一脸恍惚,眼中充满了“我是谁?我在哪?我怎么插不上话?”的迷茫。

    这还是我那个心直口快、古道热肠的云流大哥吗?

    别说李重茂了,就算谢云流本人到场,只怕也会惊问一句:这还是我那个循规蹈矩、迂腐严肃的忘生师弟吗?

    藤原宇合老虎吃天无处下嘴,翻译汗流浃背欲哭无泪,李重茂如坐针毡心惊胆战,只有始作俑者李忘生面不改色沉静淡然,表示这些都是小场面。

    唐隆政变之后,纯阳宫一度被推上风口浪尖,滋扰不休,难有宁日,面对这漫川风雨,再刻板的人也要懂得变通,再直率的人也得学会敷衍,纯阳宫终究经不起皇权的弹压,他李忘生也没有率性而为的资本。

    被岁月打磨出的一身圆滑世故,用在藤原宇合身上属实是杀鸡用牛刀,每年进宫参加大朝会那才是勾心斗角明枪暗箭,他若还是那个懵懂无知的李忘生,只怕整个纯阳宫早就被人连皮带骨头吞了,连根羊毛都剩不下。

    年幼的师弟师妹徒子徒孙,总要有人护着。

    他只是竭力在不伤天理、不违道心的前提下,于朝廷和江湖的夹缝中获取一线生机罢了。

    然而在那些恩怨分明的江湖侠客眼中,李忘生这个掌门温吞如水谨小慎微,总缺少一些仗剑横行的血性与豪情。

    如此,师兄骂他心机深沉jian猾狡诈,似乎也并非全无道理。

    想起谢云流屡屡出言攻讦,从不肯听他解释,李忘生颇感无奈,又忧心师兄下落,眉心微蹙,脸上霎时乌云密布。

    谢云流生得眉眼凌厉,俊朗无俦的面容充满咄咄逼人的侵略感,只是平时爱玩爱笑才软化了那棱角分明的线条,如今李忘生面容沉郁,眼角微挑,流露出几分居高临下的倨傲,轻飘飘地扫过翻译一眼,仿佛在嘲笑他们夏虫不可语冰。

    寄人篱下还敢对主人摆张臭脸,不愧为名满天下的纯阳首徒,武功和脾气都是一等一。

    藤原宇合此时倒有些相信“谢云流”确如李重茂所言是个胸无城府、性格莽直的剑痴,并不精通人情世故,自己方才一番试探过于隐晦暧昧,超出了这个武林新秀的理解范围。

    也罢,人既然安置在他这里,倒也不必急于一时,只要切断谢云流与中原的所有羁绊,让他在走投无路中感念知遇之恩,必能死心塌地为我所用。

    藤原宇合给李重茂使了个眼色,拱手告辞离去,却把翻译留了下来,让她只管陪侍近前,尽快提高汉话水平。

    家主走后,翻译跪伏在地,感受到对方探究的目光,她连头都不敢抬,极力降低存在感,尽显驯顺谦卑,生怕这个脸色不善的中原剑客一剑送她归西。

    李忘生觉得此女似曾相识,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心知藤原宇合留下她是为了监视而非陪侍——能派上这样的用场,应是心腹之人,不过反正这宅院已被塞进来一大群娇奴美婢,不差这一个。

    李重茂送完了客,回来见大哥又开始打坐,翻译被晾在旁边缩成小小一团,可怜巴巴的,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伸手将她扶起,柔声抚慰:“不用怕,大哥并非好杀之人,你叫什么名字?芳龄几何?”

    翻译抬起一张楚楚动人的脸,声音软绵绵:“妾身藤原樱奈,今年十七。”

    李重茂终究是少年心性,对年轻美貌的少女怜香惜玉,生怕她被“谢云流”一身煞气吓到,给她指了旁边的厢房当住所,藤原樱奈却眼泪汪汪地谢绝,言辞无比恳切:“承蒙温王殿下不弃,妾身虽不才,唯愿服侍殿下左右,方不负家主一番心意。”

    李重茂被她哄得晕头转向,连连点头,允她住进正殿。

    李忘生看他两个眉来眼去,差点笑出声来。

    若不是亲眼看见纯阳小弟子被她的火灵陨砸得哭爹喊娘,真要信了她这番鬼话。

    见李重茂一副老酒上头的模样,他便没有出言阻拦,少年春心萌动总好过野心复燃,哪怕遇人不淑也能多挨几顿毒打,促他快些长大。

    谢云流穿了两层棉袍,硬是把师弟清瘦的身体裹成一颗包子,饶是如此,迈出房门的瞬间还是被寒风激得打了个喷嚏。

    他拉起衣领掩住口鼻,不发出一点声息,蹑手蹑脚地溜进太极殿。

    多年之后重返故地,向来横行无忌的谢宗主像做贼一样紧张,其忐忑不安的心情竟与多年前殿外偷听时异曲同工。

    只不过那时对师弟恨之入骨,不同于此刻的怜之切肤。

    偏殿是吕洞宾占星起卦的地方,一应器物齐备,谢云流年轻时沉迷武学,对此求神问卜之事兴趣缺缺,如今病急乱投医,即使学艺不精也要试上一试。

    他不敢点灯,摸着黑摆开星盘蓍草太极阵,从葫芦里倒出几枚破旧的铜钱,末了把揣在怀里的“忘崽崽”掏出来。

    寻人多用贴身之物,若是心爱之物效果更佳,“忘崽崽”虽是洛风翻出来的,李忘生到底没把它扔回箱子里去,大概对他来说,还是有些意义的……吧?

    谢云流屏住呼吸,把铜钱拈在指间,心虔志诚地默念师弟的名字,扬手将铜钱掷了出去。

    铜板落地的声音险些惊出他一身冷汗,星盘微光一闪,还没待他看清楚方位就重归于黯淡,谢云流忧喜交加,正要把铜板摸回来再算一遍,门帘掀起,一阵冷风穿堂而入,把蓍草吹拂满地,惊得他一颗心险些跳出腔子。

    来者内息沉稳,声音透着慈爱:“起卦问卜颇耗心力,你还在病中,怎就分不清轻重缓急?”

    几十年未曾听过的教诲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谢云流手脚僵硬,下意识地坐直身体,把跷起来的腿收了回去。

    他曾经幻想过许多次师徒相见的场景,或是杀气腾腾地闯进山门兴师问罪,或是江湖漂泊相逢顿首叩谢师恩,哪怕被一剑穿胸斩尽前缘,可他从没想过会在这种境况下与吕祖相见。

    无助,狼狈,问心有愧。

    幸好他还记得自己正占着李忘生的身体,恩师向来对乖巧守礼的师弟更加疼惜,从不忍多苛责,屋里又黑灯瞎火的,方便他蒙混过关。

    恩师目光如炬,谢云流不敢造次,老老实实地低头认错:“弟子知错了。”

    吕洞宾沉默片刻,低叹道:“凌雪阁的线报你也看过了,苏无因只是奉公行事,并未赶尽杀绝,你师兄就算失手被擒,为师豁出这张老脸去总能保住他一条性命,你无须太过烦忧。”

    谢云流神情愕然,心脏怦怦乱跳,不敢相信当年穷途末路中的绝处逢生竟有多少他不曾探究过的因缘际会。

    以吕祖对李忘生的信赖倚重,他断不会在这件事上信口雌黄。

    他曾年少轻狂,妄言一人做事一人当,恩师却从未想过要弃他不顾,却是他有眼无珠,视至亲如寇仇,甚至悍然不顾地出手伤了师父!

    谢云流心如刀割,牙齿打颤,眼眶发酸,喉咙泛着血味,嘶声挤出一句:“弟子……知错。”

    是羞,是惭,是迟到半生的忏悔。

    突然身上一暖,一件狐裘落在他肩上,吕洞宾转身朝外走,叮嘱道:“你就算记挂师兄,也要养好身体再做打算,云流虽年轻冲动,却非昏聩糊涂之辈,与他解释清楚,他自然就明白了。”

    不,他没有,他就是个不可救药的糊涂虫,一错错半生!

    谢云流脑袋发热,也不知是烧的还是气的,一时间自恨自弃到了极致,嘴上没了把门的,忿忿道:“谁记挂他?”

    想起自己头脑冲动惹出多少祸事,他就恨不得把年轻时的自己按在地上打。

    谢云流倔劲上来,嘴硬的本色不改,怀最深的情,放最狠的话:“那等欺师灭祖的忤逆之徒,就该一生孤苦,客死他乡——”

    突然厉风袭来,谢云流一惊之下偏身要躲,奈何身体像灌了铅似地沉重,手脚都不听使唤,又不敢真用师弟的病弱之躯硬扛师父责罚,只好果断认怂,堂堂刀宗宗主一头磕在蒲团上:“师父饶命!”

    雷霆万钧的拂尘停顿在他头顶,终究没有抽下来,吕洞宾怒发冲冠,拿拂尘的手都在颤,中气十足地骂道:“你这混帐东西!若不是为师明察秋毫,还不知要被你糊弄多久!”

    谢云流少年时因调皮捣蛋没少被吕洞宾追着打,身法卓绝又皮糙rou厚,跑不掉了被揍一顿也不疼不痒,可如今属于李忘生的身体往地上一跪,别说谢云流心疼,吕洞宾也舍不得动手了。

    场面僵持住了,谢云流见吕祖果然于心不忍,遂眼疾手快地接过拂尘,抬眼望向恩师,恳切道:“弟子并非有意欺瞒,只是悔不当初,实在没脸与师父相认,如今师弟神魂不知去向何方,弟子五内俱焚,才起了问卦之心,不料扰了师父清梦,师父果然火眼金睛,只是不知师父是如何认出弟子的?”

    吕洞宾上下打量他一番,嗤笑道:“你那个傻师弟向来听不得别人说你不好,与神策将领都要争辩,你倒敢口出恶言!”

    谢云流张口结舌,万没想到在这些细枝末节上露了马脚,他脸上懊恼,心中却弥漫开暖暖的甜,喃喃道:“果真是个傻子……”

    吕洞宾见他一脸想笑又不敢笑的扭曲样儿,拳头又开始痒痒。

    他点亮油灯,把火盆烧旺,扯了个蒲团盘腿坐下,开始夜审逆徒。

    逆徒如今乖得很,长话短说,寥寥数语讲尽他半生漂泊无依,如今再回纯阳恍如隔世,犹恐相逢在梦中。

    吕洞宾精确地抓到重点,抚着胡子瞪他:“你这么多年真就没回来过?”

    谢云流先是点头,突然想起什么,又摇头:“回……回来过。”

    那次他带着一刀流闯进山门要抓祁进祭刀,还骂李忘生缩头乌龟以多欺少,在藤原家一路拱火之下落得两败俱伤,老脸都丢尽了。

    既见恩师,他亦放下胸中那点矜傲,将所有过往坦承相告。

    只是吕洞宾明显又动了气,那眼神分明在说:若非他占着师弟的身体,定要揍他个生活不能自理。

    ——

    小剧场(小雷场)

    谢云流怒闯纯阳宫:交出祁进!

    李忘生:大师兄!

    谢云流:不要叫我大师兄!

    李忘生:那……小哥哥?

    谢云流:…………

    谢云流:这就是霞宝的情商吗?好奇怪,再叫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