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糊

    中考结束的那天，很久违的下了一场太阳雨。

    初夏湿粘的空气混着放线菌的味道和教室里的冷气撞在一起。檐下雨落，像是先前怎么都用不完的，那种学校统一发放的练习本上的格线。

    终于，讲台上的主监考整理好了带来的东西。

    “带好你们的随身物品，可以离开了。”

    一瞬间，耳边全是刺耳的凳子桌角磨蹭地面的声音，欢呼声轰然从尘封的校舍里冲出，如浪潮被压入大脑。

    在这种看起来应该感到高兴的时候，裴绪并不想让自己看起来格格不入。她试着扯出一个微笑，就像坐在她旁边的那些人一样，但很难。

    像是夏天黄昏滞闷的热风灌入冷肠，或者是不小心咬了一口败了很久的樱桃，一下子胃口全无，然后接着就是反酸。

    好累，还是算了吧。扭头看看周围，有的认识的甚至已经抱在一处，又哭又笑。大概也没人会关注一个陌生人吧，她安心地肩膀一松。

    在人群里，裴绪格外容易放空。她似乎总是很难与他人一样感同身受这样猛烈的情绪。

    初中三年的运动会，身边同学扯着嗓子喊加油，班级获得荣誉她们比运动员还激动，还有平常看到帅哥的时候。“诶，裴绪，你怎么没反应啊？”她总是很平淡，好像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天生的甜美长相，眼睛是小鹿眼，天生眼尾又长，眨一下，心跳能被她剪碎半拍。

    只是这双眼里从不掀起波澜，任何光都透不进去。大多数时候，细密的睫毛垂下，阻止了一切窥探。

    啊，原来在别人看来，她没有表情吗？

    大概就是在这种时候意识到了自己和别人的不一样吧。裴绪想过改变，但是太难了，比让她体测八百米破世界纪录还难。

    然后她学会了伪装。她可以笑，可以和别人一样学会做个正常人。摆摆样子啊，怎么可能做不到呢？从小到大，没人怀疑过裴绪的智商。她自小早慧，从小学一路杀到初中，学什么会什么。别人得分出大把时间来钻研的知识，她一点就通；别人不能兼顾的爱好，她学了好几个，甚至不满足于浅尝辄止，连辅导的老师都说，她没学艺术非常可惜。裴绪是被娇宠着长大的，父母身上的好基因被完美的体现在她身上，而且她从不以此为荣，良好的家教让她明白谦逊和藏拙。

    后来，再也没人说她奇怪。十几岁的少女天生聪慧，有心隐藏，任何人就都不会发觉出什么问题。初中的时候大家忘性都大，曾经的异样很快就被大家抛在一边。

    用合适的表情和姿态与不同的人交往，裴绪掌握的很好，双商都在线，让人如沐春风就像喝水一样。只是因为在人群中让她感到生理不适，裴绪尽可能减少别人对自己的注意。所以到了毕业，大部分人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啊，裴绪就是个话不太多的人，长的好看还学习好到爆炸”之类的。毕竟长相摆在那里，想低调也很难，所以活动是能不参加就不参加，她也乐得自在。没什么朋友，但是也没人觉得她孤僻，甚至她偶尔也能插上几嘴闲聊。

    慢悠悠走出考场，雨丝从窗台边斜着飘进来，她脸上微凉，回了神。

    中考在她那些所谓同学的眼里，大概就是他们眼里最大的事情了，所以他们开心情有可原。

    那自己呢？她没有答案。

    于是在别人纵声大笑的时候，她只好沉默。

    慢慢地随着人流走到连廊的尽头。这对大多数人来说都是个大日子，父母们提前准备的伞幸运地派上了用处。

    她拧巴着小脸抬头，心头微微懊恼。

    明明东边天空被太阳照得敞亮，豆大的雨点却很无情地砸下。考场说是全市随机分布，周围显然并没有什么熟人之类的可以给她蹭伞。

    考生们都三两结伴着走了，没多久廊下就只剩她一人。

    很无聊地用脚底蹭着地上被污水涂花的白色地砖，裴绪低头，细细观察雨点在台阶下的水洼里炸出一个个小坑。

    烦。

    她自知是没人来接的，也并不懊馁，只是讨厌不请自来的雨。眼看这淅淅沥沥下了十来分钟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少女纠结了片刻，咬咬牙还是冲进了雨里。

    来考试就带了个文件包，身上穿的短袖，也没什么能拿来挡雨的衣物，被淋的透心凉是必然的。仅仅几十米的路程，当她跑到门卫的时候，身上的衣服已经湿的能挤水了。

    裴绪发誓她不是故意不带伞的，谁叫天气预报十天有十一天是不准的。

    随手揪掉束发的皮筋，雨水淌过嫩白的脸，顺着纤细脖颈没入湿透领口。浅色T恤浸水后完全起不到遮挡的作用，内里白色带蕾丝边的胸衣轮廓隐约可见。

    裴绪正低头在手机软件上打车，余光里隐约瞥见有人在往这边走，是个男的，好像很高，大概是个考生。

    奇怪。都这个点了，居然还有人没有走啊。

    于是带着一点点好奇抬眼。从篮球鞋往上，普通的灰色卫裤，上边接着是宽松短袖。

    很常见的穿搭，是那种放人堆里都不起眼的那种，但即使是这样，也难掩来人气质。

    肩背挺拔，没有同龄男生多见的驼背溜肩之类的毛病。隔着雨幕，雨水朦胧了他的脸，阳光却明亮，丁达尔效应下的光束像是为他而设。

    那人步子大，没几步就来到她身侧屋檐下，甚至还没等她看清他的样貌，身上的气味已经先一步进入她鼻腔。

    不是那种小说男主的什么乱七八糟的香，也不是香水。干净的洗衣粉味，不浓，但存在感很强。

    像他这个人一样。

    裴绪更好奇了。

    她摁灭手中屏幕，仰头。

    未流尽的雨水顺着额发滴到眼睛边上，本想不管它眨眨眼睛就算，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上来，轻轻为她擦净。

    一步之外的地方，雨响轰鸣，仿佛听觉短暂失灵。

    终于，像是命运注定般，她明眸水汽氤氲，对上了陈祁晏的眼。

    裴绪想，今晚她，大概要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