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鸳鸯颈(五)

    

热风  (下)



    管事不知其中曲折,顺势奉承了几句场面话。

    没旁的事,贺常君交掉报告,二人便打道回府。

    走出车间,于锦铭缓缓收敛了脸上可亲的微笑,若有所思。贺常君猜他是在想厂里的事,可拿不准他究竟是什么个主意。一时间,车内气氛显得相当凝重。

    回公寓,于锦铭问贺常君去不去沙逊大厦吃饭。贺常君并不饿,但也放下提包随他出去。两人简单点了几个菜,于锦铭要一瓶可口可乐,又问贺常君要不要来一瓶。

    “喝不来,”贺常君摆手。“跟咳嗽药水似的,我还是爱喝茉莉茶。”

    于锦铭笑道:“常君,你真的各方面都很中国人。”

    “你不讲东北话?”贺常君白他。

    “我从前在哈尔滨嘛。”于锦铭说。“所以刚被我爹接回去的时候,真不习惯,突然多出许多规矩压在身上。现在到了南边,规矩更多。”

    “起初我听说你一回国就跑去航校参军,还吓了一跳。感觉就你这种自由散漫的富家子,熬不住军校的苦日子。”

    “主要是巴黎高师待不下去,政治太难学。”于锦铭笑笑。“刚好我哥来信,提到少帅计划入关,我想想与其在国外虚度青春,不如回国参军。再说,我不学得挺好。”

    贺常君不可置否地点点头。

    “就是我爹着急。大哥先天心脏有缺,打小就病恹恹的,跟嫂子成婚六七年了,没一点动静。我又要去当空军,上战场,九死一生。毕竟,学校可立着一块碑,刻——我们的身体、飞机和炸弹,当与敌人的兵舰和阵地同归于尽。”

    贺常君瞥他一眼,心想:要是于将军知道你给他找的儿媳是别人的老婆,非气得拔手枪捅你嗓子眼。

    两人闲聊着,仆欧们端菜上桌。

    于锦铭撬开可乐玻璃瓶的瓶盖,砰的一声脆响。

    “过十年,最多二十年,人人都会爱喝这东西。”他道。

    “五十年还差不多。”贺常君端起碗,喝他的茉莉花茶。“得要五十年,全中国才能生出足够多你这样又中又洋的摩登小子。”

    于锦铭还是笑。

    吃罢饭,于锦铭付完账,两人从大厦出来。附近有个老妪挎着篮子蹲守,见两个衣着光鲜的年轻人走出来,急忙迎上前。像来乞讨,于锦铭手伸进裤兜,都预备掏银角子了,结果她掀开竹篮上的白布,拾起一根篮内的香烟,嘟嘟囔囔地将里头掺的白面儿展现给他看。

    于锦铭蹙眉,连连摆手。

    兜售白面儿香烟的嬷嬷仔细打量起于锦铭,看他偏棕的发色和琥珀色的眼眸,误以为是洋人,在忌惮公共租界的英国巡捕,连忙背过身,冲他比划手脚。“You   know,   I   know,巡捕不   know,他不know。”

    于锦铭无奈:“不用不用,我不抽,你找别人去。”

    嬷嬷直勾勾盯着他,缩着手,冷不丁来了句:“哎呦,小洋鬼子会讲中国话啊。”

    说罢,挎着竹编篮子悻悻然走了。

    一旁的贺常君笑得前仰后合,拍拍他的肩膀,调侃:“不错,小伙子国语说挺好。”

    于锦铭抬腿踢他,回敬一句:“去你妈的!”

    谁也没再主动谈起工厂发生的事。

    也是,要看穷人,出门就能看。方圆百米的流浪儿,靠捡阔少指缝里没抽完的烟头为生,韭菜似的,割掉一茬老的,过两天立马长一茬新的。

    地大物博,盛产苦命人。

    往后两三天,于锦铭跑了几趟外头。贺常君忙于义诊,又跑了几趟联合会,没空盯他。过几日,贺常君处理完事,闲下来,收拾起客厅桌面堆放的报纸,突然瞧见于锦铭先前资助学生办的报,专开一期版面报道纺纱厂工人的健康问题。正巧,于锦铭要出门,贺常君及时叫住他,问他报纸的事。

    “别瞎说,我可什么都没干。”于锦铭边说,边套外衣,西服的腰线风流又夸张,斜斜收拢下来,近似X形,勒着他的细腰。“学生干的事情,跟我没关系。他们还在写文章骂我呢。”

    贺常君放了报纸,顿了顿,还想问他什么。他却一理衣领,拧门而出。

    “你干嘛去?”贺常君喊。

    “走了。”于锦铭折腰,眼眸含笑道。“我要去见她。”

    话音方落,跟一阵狂风似的,他匆匆下楼去找自己那辆斯蒂庞克轿车了。

    苏青瑶不知于锦铭要来,也巧,徐志怀难得工作日休息在家。

    自从降薪布告张贴,纱厂内的局势一日比一日紧张。

    苏青瑶拨开窗帘朝外望,频频瞧见有法租界的印度巡捕在这条马路巡逻。她记得上海早前有几场工人运动,应当是民国十四年,听父亲讲是日企跟棉纱工人起冲突,手枪打死了十来个人,后来学生们联合工人在公共租界游行,又死了七八个……

    她知道徐志怀有难  首     发     地     址 -  -   - m   .   e   m   o   s  h   u  w   u 1  .   c  o  m   处。

    并非他经营不善,决意降薪,而是整个行业受国外影响,联合起来决定压低薪资。眼下保全工厂,等经济回暖,民族纺织工业便还有希望。同行的前辈一致决定降薪,倘若独他一个唱反调,日后在商界还混不混?

    可转念想,自己读书时,出去给有钱的小姐们做家教,有一学期找到的主人家异常苛刻,总说这不好、那不好,期末结课时故意赖账,少给了八块大洋,气得她两天没睡着觉。

    这样一思量,面前的男人便又令人恨得牙痒痒了。

    主管好几次打电话到家里,说厂房里可能有人在蓄意鼓动工人冲厂,具体是谁,还在找,这些乡下来的贱骨头,一旦结成同盟,嘴巴会很硬,轻易买不通他们。

    徐志怀听完,决定先给高级工程师放短假,继而依照绩效排序,不但撤销对车间熟练工的降薪,还反过来涨了三角。并叫人事再三声明,此次内部组织整改是针对普工的业绩考核,最后叫管理部的一干人抓紧时间解决。

    不管是用租界的巡捕,还是青帮的打手。

    三天之内,整顿工厂,解决不了就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