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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之前(四)

    

爱的箴言 (中)



    苏青瑶端着一个大托盘,上头摆着一碟满是盐花儿的腌鱼,旁边还加了两块红腐乳和一个切半的咸鸭蛋,一碗热腾腾的蒸梅干菜,就是rou少得可怜,两碗阳春面,上头架着筷子,其中一碗多加了一个溏心蛋,一小盅黄酒和两个陶杯。

    她侧身,用肩膀顶开房门,进屋,将托盘放到桌上,又分别端出碗、筷、杯、碟,有溏心蛋的那碗阳春面是给徐志怀煮的,她特意端到他跟前,接着给自己斟了一小杯黄酒,又拿着酒盅在他跟前晃了一晃。

    “我来吧,”徐志怀说着,从她手上接过酒盅,指腹险些擦过她的手背,好险。

    为掩饰这慌乱般,他斟满酒杯,一口喝干了。淡味的老黄酒,极陈旧的味道,难说好喝与否。苏青瑶见状,拿起陶杯,客气地朝他回礼,也一口饮干了。

    冷酒入喉,传到四肢百骸,已是火热。

    两人之间尴尬的气氛也有了几分和软。

    屋内只有一张桌子、一张椅子,苏青瑶只得坐到床畔,斜着身子,与他同桌吃饭。她夹起咸鸭蛋,放到手上。径直剖开的鸭蛋,还未去壳,她弯腰,很仔细地剥起来。

    徐志怀余光瞧去,白中透着淡青的壳,以及同样颜色的手指。

    “你平时就吃这些?”他问。

    苏青瑶朝他看去:“那我出去看看还有没有开张的小饭馆,给你打包一点吃的回来?”说着便要起来。

    “我不是那个意思。”徐志怀连忙道。

    他夹起一块腌鱼,睫毛微微颤动,应有话想说,可又偏生不说,千回百转后,最后只低低吐出两个字。“算了。”

    他这样,她也没话好说。

    热腾腾的阳春面,筷子一翻,就涌出一股热气。徐志怀用筷子尖挑起一点腐乳,拌到面汤里,然后就着梅干菜和几片薄薄的猪rou,一口一口地吃面。

    然而细面吃到嘴里,总有一种不真切的感觉。他从未想过她做饭的情形,没什么缘故,就是难以想象。她的那双小手,不过他半掌,雪似的,一碰就化,能拿得动菜刀,沾得了鱼血?

    可现在一切都变了。他成了机缘巧合之下偶遇的前夫,因主人好心邀请才得以来此借住的客人。她的生活好像已经不再需要他,他所担心的一切都仿佛是自作多情。如果是那样,他也应该……当她从不存在。但,看看四周,这样的生活,未免太辛苦了……她不该、不该……

    “你梅干菜哪买的?”徐志怀冷不然问。

    “自己腌的,怎么了?”苏青瑶下意识夹了一筷子梅干菜,尝了尝,蛮好的,没有异味。

    “你要是从哪家买的,我还想之后叫朋友寄点给我。”徐志怀道。“很长一段时间没吃了。”

    “家里的厨子不是会腌?”苏青瑶反问。“他腌的可比我好多了。”

    “孙师傅走了。”

    “走了?”

    “走了四年多,”徐志怀道,“你走了他就走了。”

    苏青瑶听闻,忍不住模仿徐志怀惯常说话的口吻,调侃他:“我早就告诉过你了,你要收一收自己的臭脾气,你看,现在连厨子都被你气跑了,叫你不听我的话。”

    她的语调轻且软,羽毛般轻盈地在半空旋转。

    徐志怀知道她在开玩笑,却也似被戳中了软处。且当是吃人嘴短的缘故,他又喝干一杯黄酒,摸了下鼻子,道:“你不要乱说。”

    苏青瑶转头,撑着下巴笑起来,似是想避开他。但房间这样小,他们又坐在同一张桌上,连对方有几根睫毛都能数清楚,避不开的。

    “你想吃的话,要不明天带一点走?”她面朝着墙壁,盯着上头略有些脱落的墙皮。“我这儿还有很多。”

    “不了,你留着自己吃吧。”徐志怀轻声说完,又问。“现在南京的物价怎么样?应当涨了不少。”

    “主要是药品、沙袋之类东西在涨……天生药房和远洋办事处遭到轰炸后,药品涨得就更厉害了。”苏青瑶转回脸,故作轻松地说。“幸运的是,有钱人都从扬子江坐船跑了,人口减了不少,少了许多竞争对手。”

    “钱还够用吗?”他几乎本能地在问。

    苏青瑶没点头,也没摇头。

    短暂的沉默过后,她只摸着脖子,淡淡笑着说:“我不打算问你借钱。”

    徐志怀错愕地看向她,愣了一愣。

    他没想过要她借……

    “行,随你便。”说着,徐志怀拿起筷子,就着那点可怜的咸鱼与梅干菜,慢慢地吃酒。

    苏青瑶则闷头吃面,没有剩,连飘着青葱的热汤也喝光了。但她吃完的时候,他还在吃,她也不好立刻收拾,便坐在原处发呆。

    她手肘撑着桌面,手背靠着面颊,见暖黄的电灯光照在他的脸上,将棱棱角角都涂抹了出来,显得人异常严肃,不好亲近。

    苏青瑶不由想起自己第一次见他,十六岁,便是被他这模样吓到了,成婚头两年也一样,时时畏惧,他有再小的不满,也会被她无限放大,拿来折磨自己。

    她的世界曾经只有他——多可怕的一件事。

    默默地想到这里,苏青瑶取过酒壶,为自己斟满一杯。

    她不清楚自己现在这样,是想招待客人,还是为了在他跟前显得不那么狼狈。或许在她心里,还是有那么一处隐秘的地方,想争口气,告诉他,没有你,我也能把自己过好,你从前的那些看法全是错的,我早已不是你的孩子……但不论怎样做,她现在的生活都没法体面。

    刚毕业就遇上打仗,要用钱的地方太多,能赚钱的地方少到可怜,而在这少得可怜的入账中,她还得精打细算,从日用里一点点挤钱,慢慢把那张拿来付学费的支票钱补上。

    如今的她,过得连教堂里的修女都不如,更别说从前和他在一起过得富太太生活。

    倘若这样想,反倒他是对,她是错了。

    苏青瑶苦涩地笑一笑,起身收拾碗筷。酒壶快空,她将碗筷送到厨房,顺便添了些黄酒,鱼干和梅干菜。

    转回来时,苏青瑶见他眼角微红,知道他是有了酒意。

    “黄酒的酒劲在后头,你小心点,明天还要赶车。”她把重新装满的酒壶放在男人跟前,轻声提醒一句。

    徐志怀仰头瞧她。灯光下,她面庞的轮廓好比月晕,清清淡淡的一痕,好像他拿食指一戳就能摁出一个浅浅的印子。

    “想吃醉蟹了。”他手臂伸直,搁在桌面,忽而含混地开口,没头没尾的一句。

    “少来。就算有,你也别想。你们宁波人就爱吃这种乌糟糟的臭东西,到时把我房间都弄臭了。”她轻轻地打趣。“留你吃饭,还要这要那,不满意就睡大街去吧。”

    “怎么动不动就让我睡大街。”

    她笑道:“你自己说要睡大街的,少赖我。”

    徐志怀也笑,很舒服地呷了一口黄酒,可紧跟着,眼光又渐渐消沉下去,笑意也黯败了。

    他垂头,心里想问她许多事,可没法问出口。

    徐志怀这样的男人,素来以显露自己的情绪为耻,示弱可耻,讨饶可耻,无知也可耻,甚至连展露爱的渴求也值得羞耻。

    何况是面对这样的一个女人。

    他当然恨她,恨她背叛了自己与婚姻里的承诺——我老婆是被别的男人睡过的。可他又没法将她视为仇人,仇人需要持续的恨,可他的恨,恨了一阵后,便开始不忍心。就像现在,他看她这样生活,总忍不住想,她怎么能做饭呢,就她那双小手……当然也做不了陌生人,他们太熟悉对方,一个动作,一句对话,一个眼神,就会将他们出卖。至于朋友?别开玩笑了,没有像这样怀带着恨意的朋友。

    徐志怀摸到西服的内兜,掏出一支英国纸烟,衔在嘴里,点了火。

    “狠心的女人,我一个人,也很可怜的。”他呼出一口白烟,低声道,算是与她在打趣。

    苏青瑶的心被他的话飞快地刺了下,陷入沉默。

    如果是现在的她,一定能做出比当初更好、更体面、更能保全所有人的选择。

    可没有人能越过从前,径直来到现在。

    她绕到另一侧,取来文稿,坐回到床上,靠着桌子,接着翻译法文小说。徐志怀喝完酒,见她低头专心翻译,便端着剩下的碗筷,摸黑去了厨房。回来时,她仍在工作,他便从书桌上取来一本《翡冷翠的一夜》,叫她坐到椅子上,自己转去坐床。

    不知过去多久,她停笔,到了就寝的时候。

    苏青瑶去木箱里抱出一床替换的被褥和一卷凉席,给他打地铺用。屋子小,他要睡,也只能睡在她床边。铺好,她拿着衣服去外面洗漱,换了身白棉布的睡衣与睡裤。回到屋里,她问徐志怀困不困。徐志怀在她出去洗漱的时候,从床上下来,坐到椅子上,仍在看她买的书。

    他抬头,说等下再睡。苏青瑶便点上蜡烛,放在他跟前,继而熄了电灯,自己先坐上床,梳着瀑布似的长发。

    一下两下的沙沙声,忽而在屋外响起,不出几秒,便陡然急促起来。

    “你听,”苏青瑶侧耳,脸上慢慢地展露出笑颜,落在他眼中,就是女孩那样稚嫩的笑容,柔软无比。“下雨了。”

    “要是能下到明天,就不会来空袭了。”她放下木梳,补充。

    徐志怀也合上书,说:“是啊,希望能下到明天。”

    窗外,雨声一阵紧似一阵地洒落,哗哗地清洗着沾满尘屑的屋顶。

    他们面对坐着,望向彼此。

    暗哑的烛火,肌肤是浓厚的蜂蜜色,他的手放在她写作的桌上,垂下来,很瘦削,无名指上仍留有一圈斑驳的痕迹,那里曾经戴着一枚银白的戒指。

    而她是那样洁白,哪怕是在红黄交错闪动的烛焰旁,面庞依旧如同透亮的碧玺。豆大的火随呼吸摇摆,照着她眼睛,眼珠清凉,如同覆盖着一层薄薄的  首     发     地     址 -  -   - m   .   e   m   o   s  h   u  w   u 1  .   c  o  m   泪。

    他们之间的婚姻——或许能称之为婚姻的东西,早已毁灭,那爱呢?被责任、义务、不甘和怨恨,无数错误与尖细伤害所掩盖的——独属于人的情感。

    在这固执的沉默中,他终于开口:“你……这几年过得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