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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人是个五六岁的孩子,穿着半旧打补丁的衣服,一双眼睛滴溜溜的转,左顾右盼的很是大胆。他的母亲是个膀大腰圆的农妇,脸上是风吹日晒出来的健康黑红色,大大方方抱着孩子,见到三个男子进来,一点不露羞怯。“苦的,不吃。”那孩子见医续断开始抓药,便似模似样地摇头。“不吃药就没饭吃。”他母亲一点不理会,从荷包里摸出铜板排在桌上,一手拎着药包,一手拉着他的胳膊,大步往外走。“这还是我看到第一个付钱的。”秦素问凑上去数那排铜板,“她不知道医先生免费施药吗?”“贫者不受嗟来之食。”赵霁含笑喝一口茶,对那对农家母子多了几分欣赏。秦素问数出二十文,放进抽屉里十七枚,另外三枚推到医续断面前,笑眯眯:“医先生神机妙算,在下有一事不解,请先生为我卜上一卦。”医续断撩开眼皮瞥她一眼,“北。”秦素问一咧嘴,抱拳道:“先生大恩大德,我愿结草衔环、当牛做马以报!”她和沈玉林商量出京的人选,这事不好张扬,人数不宜过多,还必须是亲信,需要好生斟酌。赵霁欲言又止,看两人把事情敲定,最终还是开口阻止。陈启文这样的人,血太热,心太诚,古道热肠到讨人嫌。他看待这个世道的目光和所有人都不一样,想法也奇怪跳脱。他好像在人群里,关心着是非曲直、孰对孰错,他又好像在人群外,什么都不曾真正放在心上。赵霁的二十年人生,过得克制小心,又在自己摸索出的范围里尽力放纵。他不沾染权势,也不让自己有野心,珍惜天家的亲情,珍视身边所有的真心。他能安心接受的善意很少,陈启文这种直接粗暴的给予,恰恰让他感到安心踏实。所有珍视他的人,必将得到他的珍视。沈玉林亲自带队,一行十个人连夜出了城,直奔北方而去。夜里浓云密布,遮得天上星月无光,看不见一丝亮色。春桃听着屋外呼呼的风声,搓搓手往内室去。“怕是要下大雨呢。”“门窗关好了吗?”带喜轻轻晃着摇篮,声音也尽可能放缓,“快喝口汤水暖暖。”春桃抱着碗,借着柔和的烛光看摇篮里的孩子,“少爷还有没有吐奶?”“没呢。”带喜摸摸红包被,眼里是母亲的慈爱,“想不到那小郎中年纪轻轻,竟然有这样的好医术。”春桃的圆脸浮上两朵红晕,眼波潋滟起来,小声道:“那可真是个天上有、地下无的人物。”带喜笑觑她一眼,张嘴想要打趣两句,门外忽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两个大人吓了一跳,酣睡的婴孩也被惊醒了,撇撇嘴想要哭。“哦,不哭,少爷不哭。”带喜慌忙把孩子抱进怀里,示意春桃去开门。这个院子自住进来开始,就没有人造访过,一日三餐都是春桃自己去厨房提回来,带喜忙着看顾孩子,更是寸步离不开身。春桃有些怕,小心支开一条门缝,试探着道:“谁呀,都睡了。”外头的人没有说话,一只嶙峋的手从缝隙里伸进来,瘦的可以看清骨节的形状。春桃吓得一哆嗦,险些把门重重合上。她颤着嗓子又问了一遍,透过窗纱往外头偷偷张望。廊下零星透着屋里的微光,一眼看去便是黑洞洞的院子,春桃转转眼珠子,视线骤然对上一张昏惨惨的脸容。“啊!”她惊骇着倒退开,外面的人收回手,将门“吱呀”一声推开。带喜被那一声尖叫吓了一跳,放下孩子匆匆往外来看,便见一个细瘦伶仃的美人站在门口,穿着轻薄的白纱衣,被风吹的衣袂飘摇,不似生人。“夫、夫人?”带喜望着那女子凹陷的双颊,难以相信这是那个秀雅庄重的主母夫人。王夫人充耳不闻,越过呆若木鸡的春桃,径直往帘幕重重处走去。内室的圆桌上点着根蜡烛,带喜日子过得俭省,连罩子都舍不得买一个罩,风一带就忍不住烛光摇曳。“带喜,”春桃喃喃道,“这真是夫人?老爷不是……不让夫人见少爷吗?”她刚买来没多久,一直做着扫洒的粗活,只见过夫人寥寥几面,却也记得那是一个八面威风的贵妇人。方才那个女子,简直就是个痨病鬼的模样,要是带喜不说,她几乎要以为半夜撞鬼了。带喜心里涩涩的,不知道怎么解释。她跟着往内室去,远远站在柱子旁,就见王夫人蹲在摇篮边,痴痴地看那孩子。那样的目光,只有做了母亲的人才懂。“带喜,你怎么哭了?”春桃从袖子里抽出帕子,帮着带喜擦去眼泪。她只当是带喜怕夫人责怪,没有照顾好小少爷,心里琢磨着安慰的话。其实有什么好怕的呢。老爷又不许夫人照顾小少爷,他自己也不上心,除了带喜和她,也没有人来照顾了。夫人病了那么久老爷都不管,可见是失宠了,也没办法责怪她们。小少爷小小年纪,是很可怜,可她和带喜也尽心了。夫人要是骂她们,她心里是不服气的。“你不懂。”带喜折身伏在春桃肩上,无声的掉眼泪。春桃想说自己懂,是带喜胆子太小,谁知还没张口,忽然听到外间响起一阵梆子声。府里一下子亮了起来,风里带来了哭声。春桃懵懂地看向带喜,不明所以。带喜拉着她跪下,对着门外磕一个头,“夫人走好!”“带喜,你疯啦?”春桃猛地站起身,扭头往帘子后看,“夫人不是在看……”掉漆的圆桌上孤零零燃着烧了一半蜡烛,蜡泪顺着烛台垂下来,凝成了直线。桌边的小摇篮里睡着小少爷,大红的襁褓在烛光下氤氲柔光,衬得那孩子也格外可爱讨喜。并没有看到夫人的身影。春桃心里一凉,软软跌坐在地上。她想起门缝里伸进来那只手,干干巴巴的指骨,包裹着细细瘦瘦的皮,指甲是苍白圆钝的,看不见一点雪色。那女子路过她的时候,听不到一点声音。无论在呼吸声,还是脚步声。“带……带喜……”春桃话里带了哭腔,抖如筛糠,“方才、方才那个是……”带喜呜咽一声,拉着春桃起来,“今夜的事,谁都不要说。咱们用心服侍少爷就是。”夫人最挂念不舍的,便是少爷。她走到摇篮边,看着里头浑然不知的孩子,心头涌上一股nongnong的悲意。“我哪还敢说呀!”春桃哭出声来,脸色惨白。“带喜!”院外响起高声的吆喝,院门被拍的啪啪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