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人已非彼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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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之后,她一下午郁郁寡欢,傍晚时乌鸦才回来 她心里装着事,所以忽略了他不正常的眼神,还以为一切如旧 晚饭后外面刮起劲风,黄沙落叶被卷入漩涡,玻璃窗一片混沌,是要下暴雨的预兆,路上的人纷纷疾走,小商铺收起摆在街边的桌椅板凳,所有人都争分夺秒,在暴雨来临前做好准备 乌鸦负手立在窗前,苍茫的天与地使他身影斑驳,狂风呼啸着来,和他的脸色如出一辙,都阴沉得可怖 江娴和平时一样,从冰箱里拿了盒酸奶,往沙发上一趴,看电视消磨时光 乌鸦的长发凌乱,在风中飞舞,几滴飞旋的雨拍来,冰凉的触感叫醒了恍若隔世的他 他退出阳台,合拢推拉门,没像平时一样去抱她,也不说话 江娴吃了一勺酸奶,这才发现站在墙角扮柱子的他 她咬着塑料勺“咱家沙发不是计时收费的” 放在往常,他绝对会被这俏皮话逗笑,可今天没有,他脚步沉重向前挪,最后坐在她身边 江娴赤裸的脚丫划他胸膛“你怎么了,我不欠你钱啊” 乌鸦没有动,心中哀愁在翻涌,既觉得耻笑,又觉得悲哀 “我就知道,你绝对不会坐视不理”他的笑从沉闷变为放肆 酸奶盒掉在地上,泼出蜿蜒的白液,江娴右手仍然握着勺子,不由自主地颤栗,小小的勺子像个拨浪鼓,折射她内心的悚然 她去堂口的事儿,绝不是陆崇吐口的,他会劝,但不会供她出来,这种惹他们争吵的事情,他绝对不会做,定是那两个扑街马仔说漏了嘴 她缓慢蹲下,拿纸巾擦地上的酸奶,头也不抬说你最了解我,有些事,我不说你也能明白 既然挑破,她也就不忌惮什么,这件事她说不同意那就是不同意,如今能说个痛快倒是好事 乌鸦唇角再度上扬,看着她从容不迫的模样,他心里苦得要命 他的心酸浓得盖不住“卿卿,我低估你了” 江娴擦污渍的手僵住,持续两三秒后,她继续擦,反复擦,地板已经洁净,她视而不见,又抽出纸巾,麻木地擦拭 “你有主见是好事,我也什么都愿意听你的,但这是大是大非的问题,我不能再纵容你,你这样会害了你自己”乌鸦不气恼,反而用着意味深长的腔调 这股火儿江娴已经憋很久了,她抛开皱巴巴的纸团,猛然站起 她一步步逼近“是吗,你的意思是你就应该打退堂鼓,东星的基业就应该败在你手里” 一道闪电劈来,夜空被划出缺口,窗柩映来可怕的紫光,巨大的轰隆声后,暴雨倾盆而下 乌鸦脑海亦是嗡嗡响,他头颅颓废低垂,在雷声大作中喃喃说迫不得已 “这层窗户纸我没想捅破,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乌鸦,我不妨告诉你,你要放弃东星,我不同意”江娴双眼血红,捍卫自己的底线 窗外的雨从未止息,还愈演愈烈,狂躁的水痕贴着玻璃流淌,雷电纷至沓来 乌鸦明明坐在屋内,却好像置身暴雨中,心和身体一样冰冷 他发誓,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她,或许她经常狠毒,经常冷血,但不曾对他,他自认为活在她的偏爱中,她的城府,她的心机,都不会用在他身上 直到今天,一场分歧,她变得好陌生 他今日的愤怒,全部来源于她又擅作主张,他不敢再纵容,他太怕她出事,若不是无计可施,不愿连累她过朝不保夕的生活,他怎会动隐退的心思 他不舍得和她再吵,想拥她入怀,不料她退后一步,和他保持距离,明明马上就可以重叠的影子,被她生硬地拉开 江娴眉目不再温婉,素日对他的依赖也失得彻彻底底 他觉得好心被当驴肝肺,她何尝不是 他的细枝末节都和她息息相关,她预见过一种恐怖的结局,所以每一步都走得艰辛,生怕悲剧重演,她不是小鸟依人的软性子,总想为他分忧,做他的贤内助 怎么到头来,竟成为他控诉的由头 “说话啊,你不是挺振振有词的吗,接着质问我啊,不是低估我了吗,不是看错我了吗,怎么成哑巴了”江娴冷冽大喊,还是和他保持距离,再近一步都不愿意 她眼神语气中的冷漠,让乌鸦瞳孔猛地放大,她此时的憎恶甚至可以和面对方婷、蒋天生、陈浩南时媲美,他不能相信,更不能接受 他忍着痛心,气势明显弱下去“卿卿,我没有质问你,你不要这样,你坐下,我们好好谈好吗” 说完话,他迫切地想在她眼中找到动容,哪怕一丝一缕也好 可惜,她无动于衷 “你这么聪明的人,为什么要算糊涂账,你问问你自己,你从马仔熬到现在容易吗,东星现在正是发展上升期,你他妈挑这时候放手,你是聪明还是傻啊”江娴握拳,指甲刺着皮rou,疼往心里钻 乌鸦掩住面孔“如果能换你安宁,说我傻我也认” 这句话,正是江娴最不敢面对的现实 她头疼得像是要爆炸,偏偏这样,他的话,以及白天陆崇的描述,还是像电影播放,一帧帧浮现她脑海,空洞的回音永远不停歇,她痛苦得想死 她迈至他面前,卷起的风使他懵住,没给他发问的机会,她用力推搡,强迫他靠着沙发背,同时将手压在他胸口 “我请你扪心自问,问问你的心同不同意,它的猖獗,它的嚣张,它的盛气凌人,能不能同意你的做法”明明是笑腔,她却在颤 她的颤栗从掌心传给他,他胸膛的剧烈起伏,也使她臂膀发麻 他呼出积聚的闷气“卿卿,如果我孑然一身,那我当然无所畏惧,我可以去赌,拿全部身家,甚至性命,我都在所不惜,因为它们对我来说分文不值,就算被换作筹码,也不值得怜悯” 他仰望她的脸,乞求般希望她熄灭怒火“现在不一样,我不想你被我牵连,我可以掉进泥潭,你不可以,有得就会有舍,为了你放弃那些东西,我情愿” 他的话很坚决,没有犹豫,也是真正的想法 可是,他自然而然漏出的失落,还是被江娴捕捉到了 是,如果不是形势所迫,他怎么可能会选择这个结果 巧合得让人心慌,她又想起靓坤,想起他畅想未来时无意间的怅然 她还想起他指着一片片楼宇,讲述他曾经的战绩,那种傲然,那种自豪,每提起一个败给他的人,他的得意就会加深一度 他们是广袤草原上的雄狮,生来就是要去征服的,征服疆土,征服敌人,征服一切渴望的东西 但是如果把雄狮关进牢笼,拔除爪牙,不能奔跑,不能捕猎,只能被困在逼仄的地方,眼睁睁看着大地复苏,万物生机 你猜,它们会怎么样 抛开比喻,就谈乌鸦的为人,他的确可以为了她放弃,然后呢,他该如何面对自己的心,他会快乐吗,想起以前的成就,以前吃过的苦,受过的罪,他会不会觉得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就是江娴的顾虑,全部的顾虑 十三岁那年,她爱上了他 爱他的英勇,爱他的不羁,爱他的针锋相对 这才是他,完整的他 可是现如今,他竟然要因为她,亲手毁灭自己 她不许 风不停,雨不止,残叶在风里狂舞,边角的缺口犹如狰狞的嘴脸,玻璃被夜雨洗礼,映出江娴没有血色的面容,映出接近崩溃的乌鸦 昏暗的灯下,江娴凝视他的脸,熟悉,太熟悉,前有被他牵制心神的五年,后有相依相伴的无数日夜,怎么会不熟悉 可是,现在好像阻隔了什么,他们都变得不认识彼此了 她慢慢把手缩回来,与他炙热肌肤分离时,她的手再一次陷入冰冷 她合上眼睛,冗长而惆怅的叹息回荡在大厅 乌鸦的紧张情绪稍微松懈“卿卿,你最近太累了,别想这些了,交给我吧” 江娴脊背一凉,倏而睁眼,讥笑说好一个见缝插针,照你这意思,我就算说破嘴皮子也动摇不了你 很多人都说过,她太倔强 她愠怒的眼睛如同一汪平淡的水,没有多余的情感,死一般沉寂 乌鸦最怕她这模样,他哑了声息,压抑着狂跳的心脏,煎熬地说卿卿,我们好好谈,没有什么问题解决不了 他还死咬,江娴的火窜得更快,她也死咬,不想再去看他,连表情都吝啬给予,很利落地转过身 她的笑很冷“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是香港,是每一个人都在竞争的擂台,黑道更是这样,多少人为权位拼死拼活,又有多少人仰慕你的成功,你倒好,东星尚未出现问题,却要被你遗弃,你真是暴殄天物” 乌鸦看不见她的脸,只能看见她单薄却决绝的背,还有散开的长发,发尾的卷儿翘很像花瓣,优美的弯度,诱人的光泽 可是,他的花,好像不属于他了 “卿卿”他忽然叫她 江娴一声不吭 “在你心里,没有本事的男人配不上你,对吗”乌鸦的眸光从灼然变为微弱 这时,苍穹的尽头又击出雷电,煞气的紫色飞速朝两边蔓延,像一条条叶脉,又像魔鬼的爪子 江娴的心仿佛被隐形的手揪住,它还不罢休,正在揉捻着,痛感刺穿她的腓骨 原来,他这样认为 越熟悉的人,越知道刀子往哪儿捅最疼 她平生第一次发现,他多么不可理喻 这句话出现前,她期盼他回心转意,不愿他为她做傻事,不愿他为她毁掉人生 这句话出现后,她无所谓了 讥讽的笑声从她皮囊下滋生,一声比一声高昂,一声比一声悲催 抹去那颗心酸的泪后,她剩余的温情一寸寸破碎,而展现出来的,是他没有见识过的狠厉 她直接面对他,耐人寻味地端详着,眼神含着嘲讽,含着无畏 “你说的对”她将被指甲刺破的手藏到背后 乌鸦捏紧拳,手臂的青筋清晰暴露,她的不否认、她的顺水推舟,都化作尖刀,在他心头割出伤疤 “你到底想怎么样”他克制自己不动怒,但语气还是重了些 江娴才不畏惧,她口吻鄙夷“好言劝不了要死的鬼,我也是闲得慌,管你做什么,既然你要退缩,那就随你便” 下一句话太重,她不禁收住,竭力想控制,想挽回局面,但是无形中的指针正在摇摆不定,摇得她痛苦万分 “从现在开始,你怎么样都与我无关”她死死咬下唇 如果她的心能和话语一样不痛不痒,那该多好 乌鸦的脸刹那间煞白,饶是刀枪不入的他,也被末端的四个字震住 他失去全部勇气,如同静止的石雕,被岁月蹉跎得千疮百孔 他落魄的神态让江娴的心脏近乎破裂,但是她没有解释,更没有要服软的意思 她走近一动不动的他,奚弄说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怎么就看上你这种败类,人家都是力争上游,你倒好,你因为儿女情长,恨不得把江山拱手让人,东星落在你手里,真是倒了血霉 雨势更大,地势低矮的巷子积水甚多,街道被浑浊的雨水湮灭,垃圾杂物随波飘荡 雷在怒吼,雨点又急又密,玻璃被冲得锃亮,闪射粼粼的光 乌鸦浑身血液凝在一起,什么也说不出 她错了吗,为他着想,怕他委屈 她没错 他错了吗,想护她安定,不愿龌龊世俗毁她 他也没错 那错的是什么,是命吧 江娴淡漠回视“道上称你为下山虎,老虎饥肠辘辘下山是要大杀四方的,是要见血的,多勇猛的绰号啊” 她一字一顿“你配不上” 乌鸦颤抖的手猛然横扫,一只玻璃壶被扫到地上,稀里哗啦的碎了一地 他一步步逼近她“对,我配不上下山虎的绰号,也配不上野心勃勃的你” 他稍作停顿,笑得苦涩无比“江娴,你总把不贪富贵不求名利挂在嘴边,其实你比谁都贪” “我他妈贪什么了”江娴大吼,一脚踹翻碍事的椅子,气势完全不输他 “贪大嫂的位置”乌鸦扯的笑容极其僵硬 江娴快被气昏头,从来没这么生气过,她往日的温柔再也没有了,指着他鼻子大骂“我如果只是想当大嫂,只是想被别人仰慕敬畏,那我当初为什么不跟靓坤好好过日子啊,为什么节外生枝跟了你啊” 这令乌鸦无法反驳,但是人在气头上会口不择言,也不在乎讲不讲理,他把关注点全部放在靓坤两个字上“怪我,怪我毁了你的好日子,但是你现在去跟他也不晚,他一直喜欢你,我能看出来,他等着你呢,那座金碧辉煌的大别墅永远为你敞开大门” 真他妈胡搅蛮缠,江娴气得难以呼吸,既然他胡搅,那她也来,毕竟有件事她好奇至今 “正好今天说到这儿,那我也想问问你,如果我不是处女,如果我跟他上过床,你还会要我吗”她就像一片凋零的枯叶,在秋风中瑟瑟发抖 乌鸦心一紧,这个问题他当然想过,早就想过,如果真是那样,他当然心里不舒服,但也只是心里,毕竟他没有权利去管她的过去,况且他爱的是她,而不是那层膜 但是今天,他气到极点了 他挑眉冷笑“我会嫌你恶心” 他每说出一个字都会停顿,像是怕她听不清,她犹如被雷劈中,恶心,好啊,原来答案是这样的 既然这样,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她擦去泪水“陈天雄” 三个字,令乌鸦岌岌可危的心态瞬间崩塌 她各种情绪的呼唤,他都听过 撒娇的,依偎在他臂弯,荡秋波说我不管,陈天雄,你只能是我的 赌气的,佯装生气,嘟着嘴说陈天雄,我做梦梦见你出轨了,你给个说法吧 惊喜的,看见他准备的花束,满眼欢喜说陈天雄,你太懂我了 浪荡的,在他身下享乐时,娇嗔陈天雄我好爱你 可是现在这一声,是他从来没有听过的 好清冷,比遥遥明月洒下的白光还要冷 她淡然的声音就像她腿上那只金黄蟒蛇,有剧毒,还擅长攻心,它脱离了玫红色的牡丹,正在慢悠悠攀爬,冰凉的蛇鳞拂着他的皮肤,再厮咬他脖颈,还偏不给他痛快,偏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突然后悔了 江娴的心已经不在原处了,它在火炉上,它在被炙烤,它好痛,从来没这么痛过 “我们结束吧”她紧紧把眼阖上,怕不争气的泪被他看到 那一刻,乌鸦体验到痛彻心扉的懊悔,仿佛被一支箭刺穿心脏,他立刻冲上去要抱她,不吵了,再也不吵了,他们不能分开,他不想分开 可是江娴已经先一步跑进房间,并且反锁了门,任他怎么拍打都不开门,不到一分钟之后,她冷着脸走出来,手里多了个双肩包,话也不说直接往防盗门走 “外面还下着大雨,你要去哪儿”乌鸦闪身挡在门前,他心软了,脾气也软了 江娴使出素日不曾有的力气,势必要和他对抗,她推搡着他,无论如何都要出家门 “我不许你走,你坐下,我们…”极度的焦急使乌鸦说话颤抖,他还没说完,突然被扇了一个巴掌,右脸颊火辣辣的,他呆呆地站在原地,不敢相信 “你不许你不许,你他妈以为你是谁啊,全世界都要听你的是吗,你怎么这么霸道啊,我忍你好久了知不知道”江娴放下手臂,这一巴掌力气太大,她手心又酸又麻,说着,她眼眶变红,但还是不服软 这一巴掌落下以后,空气安静了,什么都安静了 但也不太安静 因为她听见自己的心在哭泣 怎么变成了这样啊,偷偷爱了五年的人,同床共枕一百多天的男人,怎么会对她说出那种话啊 她的眼睛一点一点濡湿,但是泪没有落下,也不稀罕落下 眼前人已非彼时人,两两相望,唯余失望 趁他还没反应过来,她猛地开门跑了出去,头一下都不回,她在逃,飞奔着往楼下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