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屿 第191节
鞭梢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两人都是一怔。 沈溯微眼睫一动,被风扬起的鬓发缓缓飘落。她没有灌灵力,只是用手上劲力,未伤经脉,连衣裳都没有打破。但确实在他身上留下一道短暂的激痛,在这痛中,实实在在感受到她的急切和情绪。 沈溯微恍惚听到了雨落的声音,雨下得很是畅快。外面的凉风从窗口的破洞涌进来,将燥热拂去。 如针刺放血,他竟然觉得好受些了。 “那朵莲花,是太上长老轻红剑的剑灵。”他道,“它来必要杀一人,原本杀的应该是你,你若是将它斩了,会惊动太上长老,因此我只能将它吸收。我如今已是半步化神境界,剑灵不能奈何我。” 徐千屿原本踌躇,闻言又被激起愠怒,跳起来又是一鞭:“我不抽你,你便不说!” 沈溯微垂睫,抿唇忍着,没发出一丝声音。忽明忽暗的室内,他的唇色红得惊心动魄,如一朵靡艳的花。徐千屿心跳砰砰,又升起些异样的感受。 她走过去,拿卷起鞭梢挑起他的下颌,直直地看着他,“你是不是喜欢我?” 沈溯微被迫抬眼看着她,那双上挑的眼,有种欲说还休,欲进还退的安静。 “你就是想要我,你偏生不承认,就只会用那种眼神……”徐千屿顿了顿,实在找不到更合适的措词,所幸破罐破摔,“勾引我。” 沈溯微眼瞳微微睁大,似有茫然,实在不知道什么是勾引的眼神。 沈溯微道:“你如今爱魄归位,我一直不敢问。你心里,是否还有云初和谢妄真?” 云初?是怎么回事? 徐千屿反应了好一会儿,冷然转身,裙摆掀起轻微的弧度:“我这个人,脾气很坏,给旁人都只有一次机会。只要他负我一次,就休想再叫我和以前一般待他。你也看到我是如何对待谢妄真。可是,我却给你三次机会。” “师兄,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徐千屿垂眼,拿卷起的鞭子一下一下地敲着在手心。 黑暗中,她眼里如晕过星芒,语气却很平静:“因为我喜欢你。” 沈溯微抬眼看她,心中震动。 “刚做你的师妹时,我就喜欢你。所以我很讨厌你帮别人梳头发,你带陆呦练剑的时候,我更是嫉妒得要死。你抱陆呦的时候,我感觉绝望了。我开始讨厌你,因为你让我很难受。按理说,我不应该再理你了。可是这一世,我又给了你一次机会,还叫你师兄;你抛下我去雪崖洞,我竟然还叫你师兄。” 想到此处,徐千屿她心头不悦,眸中黑亮,几鞭报复似的抽在沈溯微身上:“你凭什么三番五次叫我破例?” 外面的雨势越发大了。沈溯微冷汗浸湿衣裳,漆黑的发丝黏在脸颊,微微喘息。他敏锐地感知徐千屿的靠近,表情一凝。 徐千屿气撒够了,也打累了,亦是气喘,毛茸茸的狐狸耳尖随之颤动。她白皙的后颈上密布细密的汗水,令颈上碎发蜷成一个个黑亮的小圈,身上浸出一股香甜的雪脂气味,剑拔弩张时,存在感竟鲜活炽烈得逼人。 鸣鼓收兵,待要走近,将师兄放下来。沈溯微身上冰寒剑气,忽然将她推开半尺。沈溯微仓促道:“别过来。” 她再走进,又被推开。 徐千屿火冒三丈,闪身便到了跟前,一眼便看到到昏暗中他堆叠的衣袍有些古怪。 徐千屿盯着看了半晌,甚觉奇怪,忽然想到:是那朵莲花跑出来了! 故而她没来得及将他放开,一剑挑了过去。 第153章 旧事(四) 徐千屿没有看到剑灵的红光。 她意识到坏了, 但也晚了。 一闪而过,她之前只是隐约知道那是什么,但从未亲眼看见。如今视之如触火, 立刻避开视线, 内心掀起惊涛。 过了一会儿, 没忍住好奇,又屏住呼吸瞧一眼。 沈溯微仓促引剑气令衣摆落下,遮了严实。 “将我放开。”沈溯微的睫毛颤动如蝶翅,勉力维持着平静, 嘱咐道,“背过身。” 徐千屿忐忑地站在灯影下,没动。 她想到从前的几次, 他总是捂住她的眼睛, 不叫她看见一点, 似乎很不喜欢对她的欲望。这是为什么? 二人僵持片刻, 沈溯微的语气突然放得轻,他也十分厌恶自己失去控制的样子:“……是不是吓到你了?” “我哪有这么容易被吓到。”徐千屿见他这样惶惑, 心中发闷,但室内还是寂静。她逆着剑气走到面前,忽然撩开他的衣摆。 沈溯微瞳孔微缩,束缚着他的橘色剑气骤然炸开, 但也晚了一步, 他的手攥住徐千屿的手背。 徐千屿心头重重一跳。她从未想过这样清冷的人身上竟会有如此炙热的部分, 仿佛握住一颗正在跳动的心脏。 沈溯微抓住她的手猛然收紧, 似紧绷的弓弦。徐千屿强迫自己不要撒手, 热气如沸水荡开, 迅速盈满了面颊。 徐千屿抬眼, 正对上他有些涣散的目光,似湖上笼罩一层微光。其下是正在失控的漩涡,但又交织着隐忍的痛苦和屈辱,竟显得亮如灯火。 她头一次觉得师兄是脆弱的,脆弱得任她摆布。徐千屿擅长与强硬的东西对抗,但捧着易碎的东西,却有些无所适从,笨手笨脚。 呼啸的夜风,被窗棂阻隔在外,屋内的空气鼓涨而沉静。徐千屿不敢动弹,难得有些结巴,“怎、怎么办,教我。” “……”沈溯微眼睫颤动。他与旁人,与外界保持着距离。多年也只有徐千屿近身,这般触碰,还是超出了限度。 浑身的战意都如尖刺般竖起,想将对方推开,全部的心思都用在了压制战意上。 徐千屿感觉手中的心脏要炸裂了,急得她额头冒出一层薄汗。也不管,依着上次在藏书阁的经验,缓缓依葫芦画瓢。 沈溯微看着她倾身,如笨拙地摆弄玩具一般,忽而将她抱在腿上。 她挣扎一下,沈溯微摁住她的背:“别动了。缓一下便好。” 这样抱着她,感受她的温度,比那种触碰更让他觉得安心。 徐千屿道:“你若是不舒服,为何要忍着?”她顿顿道,“反正这里没人,我们就像上次一样,也没人管得到。” 沈溯微沉默了许久才道:“我不想伤到你。” 徐千屿卷起手上的夺神鞭,看了一眼,心里很不是滋味:“可是我都伤到你了。” “没关系。”沈溯微道,“我忍着便是。” 徐千屿伏在他肩膀,正巧能看到窗上那个破洞。洞外闪电照应斜织的银丝,雨气丝丝缕缕地浸入了心上,令人愈发酸涩:“你对我这样,叫我很难受。” 沈溯微:“为什么?” “我原本应该对你更好才是。”徐千屿见他的唇抿着,皮肤像潮湿的冷玉,便将他的下颌抬起,试探着触碰他的嘴唇,“但不知为什么,总叫你受伤。” 沈溯微以冰凉的唇回吻着她。徐千屿感觉他的手抚过她的发顶,猛地一拆,随后发髻散了。黑黝黝的长发散落在肩上,还留着些卷曲的弧度。 她的发髻还是在魔宫里梳的样式,他不喜欢。 沈溯微帮她理了理头发,沉静地望着她:“我如今道途难测,就像孚绍,日后可能将你拖入地狱。就算这样,你也要与我在一起吗?” 徐千屿心想,师兄一直在云端,何曾在地狱? 她心内闪过一些画面:他腕上伤痕,还有在魔宫时,遮天蔽日的魔气,有种说不出的难受,如看到明月坠在地上,滚入尘埃。 但对她来说,明月还是明月,只要是这个人,便没有任何不同。 她道:“要。”顿了片刻,又补充道,“我徐千屿做事,从没有后悔过。” 沈溯微亦道:“好。” 正如以往与他相商事情。沈溯微说一个“好”,便是快刀斩乱麻,利落定生死。 此后不论是生是死,徐千屿都要跟他在一起。他不会放手了。 徐千屿跪在床上,双手圈住沈溯微的脖子,脸颊贴住他的发丝。至少此刻,她实实在在地拥有这个人。 这一抱抱得极为紧密,犹如天鹅交颈,有种世间只有二人相互依偎的感觉。 窗外雨声喧嚣,狐狸尾巴的虚影如红云一般飘来飘去。沈溯微游神看漫天雨幕绕过这处小窗,正如当年他从地牢的洞口看向外面。但那时,他孤独绝望,未曾如今日一般平静满足。 通身的剑意,便缓缓下落。 这条路原本风雪交集,但若是有人陪着,好像不算太难。 徐千屿坐了一会儿,原本昏昏欲睡,动了动,脸上憋笑,一下子清醒起来:“哥哥。” 沈溯微偏过头,耳廓麻了半边。 徐千屿便故意凑到另一边耳朵挑衅道:“哥哥,你是师兄,你教我。” “……”沈溯微将她掀在床上,她敏捷地翻了个身,一骨碌爬起来,又被覆下的剑君压住。徐千屿自己挑衅,偏又挑剔得可以,闹腾,踢腿,不久便发展为打斗,弄得两人都是一身薄汗。 沈溯微低头吻她。她的尾巴在他手臂上缠成了麻花,但在溺水般漫长的渡气中,还是没拉住他。沈溯微扣住她手腕压在头顶。 他身上气息安静,但极为强势,闭着眼睛能勾勒出身上剑气的实形,是纤薄而锐利的,如冰丝千丝万缕交缠,凉凉的切入肌肤。脖颈一阵刺痛,徐千屿偏过头,心里想,师兄真喜欢咬脖子,估计又见血了,也不知会不会留疤。 沈溯微沉默地嗅着她的颈侧,压抑着深渊浪潮般上涌的念头。为何二人已经如此密切,他仍觉不够。通身上下每根神经,都想做生长的藤蔓,挤入破碎的玉珠,将它们粘合在一起,将雪脂彻底融化。 徐千屿原本可以封住五感,但她没有。她兴致大发地想要记住所有感受。但还是因恐惧逼出了眼泪。她一哭,风停雨歇,万物退场。暮夜的晚风,带着潮湿的泥土味,雨的味道,还有沁人心脾的清新味道。 徐千屿的睫毛上挂着眼泪,感受窗外的风吹在她发热的脸上,忽然游神道:“好香啊。” 沈溯微:“什么?” 徐千屿用力挤出那两颗玉珠似的眼泪,自己也觉得可笑,将衣裳拉起来蒙住头,倒在床上破涕为笑:“外面有茉莉花。” 沈溯微凝神细辨,雨气的土腥味间,真的有缕缕幽香。 雨打茉莉,打出了一地残香。 …… 清晨时沈溯微醒来一次,他的作息一向规律,此时是他每日练剑的时辰,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 房间尚昏暗,徐千屿趴在他怀里睡着,狐狸耳朵便盈盈地在他面颊前。他伸出手指触碰那带着绒毛的耳尖,还未碰到,耳尖便伏下去,灵巧地避开手指。 他安静地看着这异像,过了一会儿,又拿手指去触碰,如此反复。 徐千屿早上起床气极重,被弄烦了,伸手便一拍。她压根没看准,只拍到沈溯微缎面似的发间。沈溯微却停下,只给她将被子盖好。 趴在师兄身上虽然凉快,但睡久了很硬,很不舒服,徐千屿便从他怀里一骨碌滚出来,睡在一边的床上,只是将头依偎在他肩上,还跟他靠在一起。 沈溯微一动,徐千屿便绕过他的手臂,将五根手指强硬地挤进他指间,将他锁住:“不许走。” 沈溯微感受那指间,忽然将她连人带被子抱住。 若是可以,他很想永远如此。 徐千屿这一觉睡得很是舒服。早上没人叫起练剑,又不必起来出秋,直睡到日上三竿才从床帐里钻出脑袋,身上披着沈溯微的衣裳。 她看见沈溯微坐在桌前摆弄什么。桌上放着尺素剑,还有许多零碎的物件,就连她醒了也未曾抬头,不由好奇:“你在干什么?” 她三两下跳过去,发现剑旁散落着的竟是一把雪白的茉莉花,有些是整的,有些只剩残瓣。 她拈起一朵,花朵是硬邦邦的。它冰清玉洁,触之生寒,被冰雪完全冻结,外罩一层炫光,竟如白玉雕刻成的一般精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