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屿 第205节
徐千屿没有将话点透,她甚至庆幸自己在这里,仿佛这样陪他一两日,便能弥补一部分遗憾。 沈溯微会喂她想吃的东西,她要的大都是蓬莱之物,微弱的灵气能帮她身上的伤愈合,让她在这个梦境中养精蓄锐。若是央求得狠,仙丹他也会给。 徐千屿的神识日渐恢复,能听见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喧哗:“灵溯道君,灵溯道君……见见我吧!我这拜师蓬莱,就是为了求您点化,道君……” “道君,我们全村都指望我搭救。” “疯了么你,敢打扰道君闭关清修?” “这外面设有禁窥咒,你进不去的。” 紧接着所有声音都停歇了,只剩雪落的簌簌。 徐千屿将头转向沈溯微,谁能想到,他的“闭关清修”,就是呆在阁子内,什么也不做。他手上捏着一只蝴蝶,这百年时间,复苏的神通出神入化,能将去掉魔气的猎物镂刻在素钗上,做成发梳。 这样大的蝴蝶,是徐千屿儿时喜欢的装饰,现在再看未免觉得夸张,她不禁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用这么大的蝴蝶。” 沈溯微一双滚圆的瞳看向她:“你想要什么样的?” 徐千屿道:“你既然问,那我就说了:蝴蝶至少小一半,要三只银色的攒在一起,串上小米大的玛瑙玉珠,这才好看呢。” 沈溯微竟摸出一纸,从镜下的缝隙推过来:“画下来。” 徐千屿也不推辞,以灵力为笔,将她想要的在纸上飞速勾勒出来。画完,心念一转,在纸上画下一道醒神符咒。 她将纸推回沈溯微那边,他揭起一看,原本柔和的神色忽然破碎开来。身上魔气登时暴涨,将徐千屿吓了一跳。 那张纸飘落下来,仍是白的。 徐千屿惊而醒悟:她的笔迹无法递出这堵墙。 空无一字的纸提醒着沈溯微,屋内实际只有他一人而已,其余皆是心魔幻象。 他看向徐千屿,正看到她神色惊惶,便将手探进镜中,抚摸她的脸。 徐千屿与他四目相接,似看见他面上透出几分寂静的笑意:“别怕,我不会杀你的。” 说罢,竟又行自毁之事,喂了她一颗丹药,以身饲心魔。 沈溯微起身,徐千屿注意到窗台放着几盆幽蓝的草叶,正是浮草申崇,都长到了有两片叶的大小。他指尖燃起一簇青烟,还未靠近其中一盆,申崇便瞬间化为灰烬。 趁青烟未散,他右手浮现出代表“复苏”的金线,但光芒过去后,申崇没能复活。沈溯微默然看着自己的手,杀孽再造一重。 无论复苏的神通再强,都只能修补好损坏之物,无法复生死者。 檐下铜铃响起,太上长老的身影瞬息出现在阁子内。沈溯微扯下帘子遮住镜子,但不影响徐千屿看清他兴师问罪的神情:“道君为何点化那名弟子?” “想点化,就点化了。” “他毕竟是个外门弟子,修为一下越过长老,岂不乱了套了?你有无上之神通,下次点化弟子之前,还望你考虑一下蓬莱。” 太上长老的眼角窥过被遮住的灵石镜,显出带着怜悯的蔑然神情,“还有划出魔国之事,还请你慎重。身为修士,割地给魔,外界将你传成什么样子,就连四大仙门都一并蒙羞。” 沈溯微面上没什么表情:“魔王既出,魔界形成是无法阻挡之势,仙宗杀之不尽,平添牺牲,倒不如令其自成一国,还人间清净。” “但谢妄真与你,可有血海深仇,你竟一点也不在乎?” 灵溯道君早就不参与仙宗事物,外界传言他性情冷僻,其实是时日越久,疯得越厉害,直至不能与人正常相处。久不现身,只是避免此事被外人发现罢了。 人都疯了,却能做出划出魔国的抉择,令人咋舌。 世间灵气日益稀薄,天梯又久不得成,若仙门与谢妄真的魔军缠斗下去,仙宗尚能从魔物和战死的弟子身上收割灵气。倘若划出魔国,便是另一回事了。 “你不是一直想要你师妹回来吗?”太上长老道,“可惜那孩子福薄,即便是道君之修为也无能为力,但结合大阵之力,此事便有可能。我不妨告诉你,尹湘君有神的命格,你不愿放弃心魔,便无法飞升,他比你接近飞升。你也知道,只有成仙才能逆转死生,我们合作,只有利而无害。” “你从前就事事为宗门考量,结果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魔杀不杀得尽,只要你沈溯微一声令下诛魔,大家自得奋战到底。”太上长老循循善诱道,“你已经离开人间百年,如今宗门内刚入门的弟子,你都没见过。那些人跟你有何关系?有你八年情分的师妹重要吗?” 沈溯微手指微动,不等他说“出去”,太上长老便化剑光去了:“请道君考虑。” 沈溯微坐了许久,直到一声巨响将他惊醒。 镜中的徐千屿怒道:“将我关在这里不能出去,却叫我日日无事,你要闷死我吗?你过来,来,陪我聊聊天。” “对不起。”他的话本就不多,面对徐千屿,更是艰涩,“我不知道该同你说些什么。” “说说弦葭,说说摘星楼,花朝节的碧色丝绦,还有那位明霞公主。”徐千屿望着他,一股脑地说出来,“说啊。” 沈溯微先是惊诧地望着她,随后似乎陷入漫长的迷惘中。 在徐千屿快绝望的时候,他忽而平静地开口: “明霞公主,是我的母亲。” “我本是兄妹逆伦生子,身份不详,所以未入宗祠。我三岁那年,北商宫来了一个道士,带来一个和我母亲一模一样的女人。” 第168章 夙愿(三) “公主, 不好了!” 其实明霞公主正抱着怀中小儿看窗外。摘星楼极高,从窗口能看见夕阳如金雾一般洒向整个弦葭的楼阁。她说:“你看,这摘星楼和北商宫, 多么浩大呀, 修建它们, 累死了成千上万的百姓。他们总是在意这些大的东西,但我情愿你别忘记一些小事,所以给你起名叫‘溯微’。” “你抓周时,满盘珍物中, 只握住了一根芨芨草。我就知道,你跟娘亲是一样的人。” 她怀中的小儿皮肤苍白,睫毛长而秀美, 低头玩着自己的手腕。他时年三岁, 还不能理解话中的意思, 只是专心地摆弄着手腕上碧绿的丝绦。 他隐约记得, 自己从前手上没有这东西,此时面对着多出来的丝绦毫无头绪。 夜晚做梦时, 他梦到了房子、镜子、骨头和一个奇怪的少女,但醒来时,又什么也记不清楚了。 “公主,出事了!”明霞公主听见丫鬟慌张的禀告, 转过身来。 丫鬟道:“宫里来了一个道士, 给陛下进言, 说小殿下身负水火灵根, 是天谴之人。若是留着, 他日后会杀父弑母, 毁灭整个王朝。” 明霞公主闻言, 没有太多反应。自陛下临幸了自己的亲妹,朝臣便不胜惶恐,认为这是亡国之兆。他们总找借口说逆伦之子不详,实际是想借机抹去暴君荒诞的罪证。 她被软禁在平日无人的摘星楼中,消失于人前,也是因为人言可畏,故而对于这样的言论已经习以为常。 她怀中的沈溯微亦没有抬头,安静地做自己的事。他并不是生来这样安静,他的父亲从没有正眼看过他,陛下来摘星楼时,在襁褓中他便被乳母藏匿到别的地方,捂紧嘴巴,不要因吵闹而引得父亲暴怒。时间长了,他被规训得过分乖巧,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陛下不会的。”明霞公主面色复杂道,“不论如何,他对我总有些恩情在。” 她不能说那是爱,但她的皇兄对她,确实有种超出寻常的迷恋,为此不惜强取豪夺将她占有。以往每当臣子进言要杀她,陛下暴怒,最终总是赐死朝臣。 “可是这次不同了。”丫鬟道,“道士带来一个和公主长得极像的女子,他跟陛下说这是从民间找来的姑娘,就算是十公主您的生母,也分不出她跟您的区别。陛下爱重公主,不过就是您的贪恋美色,现下有了替代品,关键这个替代品身世清白,与陛下毫无血缘,是天道祝福的存在,又为何要继续冒险行逆伦背德之事呢?” 话音未落,又有一个丫鬟跑进来:“不好了,陛下封那位姑娘为贵妃,已经昭告天下。” 明霞公主的面色忽然变得苍白。 “这里待不得了,跑吧。”明霞公主身边的死侍道,“一天时间准备银钱、路引,留在这里凶多吉少。” 似是一语成谶。话音未落,淬火的第一箭洞窗而过,射死了乳母,引燃床帐,引得丫鬟大叫起来,第二、第三箭夺去了她们的性命。高高的星楼瞬间沦陷于火海。 宫人们忙着拿桶救火。沈溯微垂眼,看见自己的双脚浸在蔓延开的血泊里。他身负灵根,对血的气味很敏感,这是一种腥而污浊的味道。 他看着几个平日里陪他玩耍的丫鬟此时毫无声息地躺在地上,弯下腰拉她们的手,想将她们从这种污浊中拽出来。 明霞公主惊而将他抱起,退后几步,一支狠绝的流矢破窗而入,映在她无助的眼瞳中。但箭没有射在他们身上。 沈溯微一把攥住了这把箭,顷刻后它被青焰化为灰烬。 明霞公主惊讶地看向窗外被青焰笼罩、在地上打滚的侍卫们,沈溯微则抿唇看着母亲。 他光听声音便知道这是哪些人。那些侍卫明面上是保护,实际总是押送和监视着他的母亲。他已经讨厌,或者说恨他们很久了。 说来奇怪,只要这种恨意滑过心头,手心便会无师自通地出现青色的火苗。 母亲抱着他,剩下两名有灵根的护卫则挟着母亲跳出高塔:“快走!” 栖在塔下的寒鸦霎时惊飞,布满橘色的天际。看到这画面,他忽然想到梦中那个发髻似两只耳朵的少女,但不知道为何会想起她。 也许是弦葭女子庄重典雅,从没有人梳这样的发式,故而他印象很深。 她是不是狐狸?狐狸也可能成精。听说狐狸善于迷人心智。 下次做梦该确认一下,看她有没有尾巴。 随后他被压进装粮的车内,也曾被藏在酒桶中,时而在船上漂泊,时而在车上颠簸。得知明霞公主抱着孽种出逃,陛下暴怒,封锁消息派人将母子二人捉拿。 这一路沈溯微被换上衣裳,改头换面。有一种极聪明的改换身份的方法,是将长发绾起,扮成女孩,由另一个乳母抱着,装作乡村母女,就这样避了许多关卡。 逃到了明霞公主手下家乡的荒僻村落,才算松了口气。 他们围坐火堆,度过几日悠闲时光,庆幸地谈论道: “幸而公主聪慧,留下了蓬莱掌门的礼物。这些法器不是凡品,还能阻住陛下一时半刻,就连那道士也无能为力。” “说起来,当初蓬莱掌门对公主有意。公主若是直接嫁给他就好了,如今能得到蓬莱庇护,怎会如今日落魄。” 明霞公主冷淡地止住他们的言语:“本就不是一路人,听说他已。别再提了。” 护卫与仆妇们便不再劝,只是时而背后唏嘘: “公主骄傲,不愿求人。可蓬莱掌门若重情重义,肯定会掺和这件事,不如我们悄悄地将消息透出去。” “这样不妥。若只有公主一人,想必徐冰来乐意英雄救美,但她非要带着这个小的,却不知道人家还愿不愿意。” “唉,那暴君觊觎十公主美貌出众,酒后强迫她。可怜公主受了打击,浑浑噩噩地产子,不然如何会落到如此境地?” “话不能这样讲,若非小殿下出生给公主以慰藉,可能她到现在都清醒不了。” “听说那个与公主长得很像的贵妃,去岁生下一个女儿,封为朔月公主,刚满月便得封地,在宫内极尽荣宠。陛下铁了心将那个女人当成公主,又将他们的女儿当成自己和公主的女儿。可怜同人不同命,公主真正的孩子,却被当成洪水猛兽一般追杀。” 风将闲话送进屋内,沈溯微就坐在木屋内的床榻上陪着亲卫的孩子们翻花绳,静静听着一切。 母亲的人不许沈溯微使用青焰,也不许他说话。怕他一个稚童说漏了嘴,又怕他的弦葭官话会泄露身份。无论他的小玩伴跟他说什么,他都只是点头和摇头。 他有许多话,可以留在梦里说,等醒来便都忘却了。 数日之后,沈溯微还是没忍住说了一句话。白发苍苍的老人给他送上热腾腾的饭食时,他看着她半晌,开口道:“多谢。” 在窗外窥视的女童们登时炸开了锅。他远道而来,不跟她们拉手,也不会她们跳房子的游戏,在女童中间是一个神秘的存在。 她们觉得他骤然开口是一件新鲜的事情。于是她们开始嬉笑着模仿他的腔调:“多谢!”“多谢!” 沈溯微忍不住打开窗户道:“别说了。” 她们又模仿新的话,嬉笑声洒向天穹。 这童稚之声埋下祸患,被风声和林声传递向远方,引来一枚金色的符咒,打破了村庄的宁静,令所有人再度陷入逃亡的境地。